短短数日不见,颜子廉已经瘦得几乎皮包骨头,面如死灰,喘息微弱,昔日大权在握、雷厉风行的宰辅,如今不过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燕思空鼻头酸涩。
颜子廉缓缓睁开了眼睛,见到燕思空,怔了好半晌,才点点头,用暗哑地声音说道:“你来了,我在等你。”
燕思空跪在塌前,无力地问道:“老师,你可感觉好些?”
颜子廉微微摇首:“这一次,好不了了。”
燕思空沉重地垂下了头。
颜子廉道:“你们都下去。”
几个下人都一一退了出去。
颜子廉奋力想要撑起身体,却根本使不上力气:“扶我……起来。”
燕思空小心翼翼地将颜子廉扶了起来,半身靠在软垫上,又给他倒了一杯温水。
颜子廉喝了口水,顺了顺气,才将双毫无神采的眼眸移向燕思空,“思空,你我心知肚明,我大限将至了。”
燕思空摇着头:“老师定能好起来。”
“不必说这些无用的话,我与你有要事相商。”
“学生听着。”
颜子廉深吸一口气,声音开始颤抖:“我……比那阉贼长了六岁,死在他前面,倒也合情合理,只是,实在心有不甘,不甘……不甘于壮志未酬身先死……”
燕思空双手死死揪住了被角。
“我二十二岁金榜题名,为官四十余载,辅佐过三任天子,刚入仕时,乃我大晟的鼎盛年代,先帝的英明仁爱令万民敬仰,先帝的文治武功令四海臣服,那时的官场,风清月白,少有不正之气……”颜子廉的眼神突然焕发出光芒,想必他眼前已经再现了当年的辉煌昌盛。
燕思空曾从史书与文献上,领略过大晟的开平盛世,那时每年来中原朝拜的海内外番邦夷族,就多达近百,国库充盈,拥兵百万,民间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
可兴许是盛极必衰,兴许是承平日久,武备日驰,晟明宗英武一世,独独短命,他一薨,晟文宗继位,国运急转直下,丢了河套,肥了瓦剌,至昭武帝继位,更是骄奢荒诞,宠信宦官,再失辽北,几十年来,中原地区战火不断,百姓苦不堪言,国祚已是岌岌可危。
颜子廉眸中的光彩便如回光返照一般,很快就消散了,他又回到了现实:“可惜啊,你没有机会亲眼看一看那样的大晟。”
燕思空能清晰地感觉到颜子廉那极端地痛心,他的一生,都希望复兴晟室,重现辉煌,可凭他一人,实是无力回天。
“先帝错失河套,我人微言轻,无力劝阻,陛下放弃辽北,我尚不是阁臣,拼死谏诤,也于事无补。”颜子廉说着说着,已是老泪纵横,“如今我身为百官之首,竟又不能阻止奸佞构陷忠良,我一次又一次地看着他们自毁长城,作践我大好江山,我一生之大志,都在悔恨与无力间被消磨殆尽,你说,你说……后世会如何写我?”
燕思空含泪道:“若没有老师苦苦支撑,砥柱中流,这江山早已面目全非,贬褒毁誉,自在人心。”
“自在人心……”颜子廉苦笑着颔首,“自在人心啊。”
“老师定是能名留青史的一代功勋贤臣。”
颜子廉摆摆手:“罢了,我从前以为自己很在乎身后之名,临到末了,又不很在意了,我心里想的,只有我未完之事,挂念的,只有我大晟江山,个人的是非功过,又算得了什么。”
“老师……”
颜子廉看向燕思空,声音有气无力:“思空,我今日与你说的每一句话,你都要牢牢记得。”
燕思空定定地看着他。
“我若走了,陛下再无顾忌,封家恐怕就没救了,你万事早做打算。”
燕思空沉重地点点头。
“阉党也会接机反扑,打压我派,斩草除根。”颜子廉叹道,“你从前对谢忠仁尚有利用价值,现在你身为我的门生和太子侍读,定是他第一个要剪除的,你可明白。”
“学生明白,学生不惧他。”
“你不可不惧他。”颜子廉抓住燕思空的手腕,“你年轻有为,足智多谋,在为师心中,只有你能够完成我未完的大志,封家和太子,如今也全都要仰仗你了,你万万不能出事。”
燕思空神情复杂。
仰仗他?他已没有封家可以仰仗,要没有颜子廉可以仰仗了,他也不知道颜子廉一走,他会面临怎样的命运。
这场与谢忠仁的争斗,他们败了,败得元气大伤、败得损失惨重。
颜子廉看透了他的心思,轻声道:“思空,你还年轻,只要你活下去,就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