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斯的形象可不太好,披头散发,身上套着一件白麻布长衫,也不系扣,就敞着怀,露出里头歪七扭八的发黄里衣,裤子系得也是邋邋遢遢,一条裤腿长得耷拉在脚面上,一裤腿短得露了小腿,更怪异的是,他手里还拎着个夜壶。
孙氏打量着他,先是暗恨咬牙,后又摆出一脸亲近的关心:“栓柱啊,你且说你这后母与姐姐是多狠的心肠?方才竟与我说你已是病得起不来炕、认不得人了!这不是咒你却是如何?如今你可是这家里的顶梁柱了,你可是要撑起这个家来,莫要让那些不要脸的妖精骗了去!”
孙氏长相爽利敞亮,声音却是尖酸得很。卢斯更哪里耐烦一个老婆子说教?提着夜壶,卢斯朝着孙氏就去了。他故意走得歪歪扭扭,孙氏看着夜壶摇晃,肚子里骂着,也跟着后退,却不认为卢斯真敢做什么,因此嘴巴里依旧不停。
“呵呵,二大妈,你说得是,说得……好!”
卢斯手臂向前一倾,一道黄色的水线浇了出来,当先的几点好巧不巧的浇在了孙氏的鞋面上,便是她得裙摆上也沾了那么几滴。
孙氏嗷一嗓子就叫出来了:“栓柱——!!!你……你……”
“二大妈,您这说了这么半天了,口渴不?喝茶不?”卢斯笑了起来,他从小便是个坏痞子,长得也就是个普通人,居移气养移体,别人是朝好处移,坏水里泡大的他自然朝黑里移。就是真欢喜的笑一笑,好人家看见的都是要绕道的,更别提心里藏了龌龊的时候。
可那是过去啊,卢斯直接就拿过去当现在了。原主记忆里……没他自己长啥样的记忆,他又不照镜子,梳头啥的,小时候有爹、有姐姐,有后娘,长大了,自己梳一梳,挽起来就好了,要啥镜子?洗脸的时候,也没怎么注意水上的那张脸。
所以,卢斯现在长啥样?
那可是俊得很呢——原身全随着爹娘的优点了,又是个十三岁的读书郎,皮肤白,鹅蛋脸,眉毛黑得很,如两笔浓墨,眼睛不大却眼尾细长上挑,鼻梁不高又正好合了小鼻尖,一张薄唇。原本这孩子读书入痴,双目无神,卢斯过来后,一双黑眸灵动至极,整个人便点了睛,有了魂。
他这咧开双唇,露出白白的小牙,怎么看怎么是个阳光爽朗的味道来。不过,他拎着的那夜壶,可是一点都不阳光,一点都不爽朗。
孙氏见他又要朝前来,顿时又是嗷的一嗓子,两步退到了门口,色厉内荏的道:“卢斯!你等着!你等着!”转身便跑了。
她跑了,卢斯眯了眯眼睛,转手把夜壶放在一边地上了:“里边是茶水,一会我出去,你们俩把门从里头拴上,不等我说话,别开门。”
“栓柱……”“弟弟……”看卢斯就这么一身不修边幅的朝外走,柳氏和红线都叫了一声。
“怎么?娘和姐想随着孙氏的吩咐嫁了?”卢斯停下脚步,站没站相的歪斜着肩膀扭头看她二人。
两个女子顿时被吓窜到了角落,连连摇着头道:“不想不想!”
“那就听我的!”卢斯两步迈出门去,就是个哆嗦,可还是死硬着超房里喊,“愣着干嘛?关门啊!”
柳氏和红线忙不迭的从房里跑出来,关门上闩,待门闩卡住的声音响过之后,才听见卢斯的脚步走远。
“娘,大弟那样作弄了二大妈,这可是怎么是好啊?”红线呜呜的拽着柳氏哭了起来。
“怕是、怕是去赔个不是吧?”柳氏看着也是被吓住了似的,虽没哭,可一脸的惊慌。
卢斯可不知道自家里两个大小美人吓成个啥样了,只是咬牙朝外头走。
所幸,卢斯家和二伯家是紧挨着的,两家原先就是一家。原本兄弟俩上头还有个大哥,不过大哥长到十五,还没娶妻,下河游泳给淹死了。所以卢斯爷奶去世后,卢斯便宜爹卢安猛和二伯卢安行将老宅一刀切,弄出的两家院。
这也得亏是两家离得近,否则今日是腊月初四,正是滴水成冰的日子,冻得直想尿的卢斯,可不一定撑得住。他到了二伯家门口,就伸着脖子在外头喊:“二大妈啊!我来给您赔不是来了!”
第2章
孙氏刚坐在炕上,都没来得及说个经过,只咒骂了卢斯一家两句,听卢斯这一嚷嚷,她把眉头周期来了。两家肩并着肩,卢斯是个什么样的,她能不知道吗?也就卢安猛那夯货把那读书读傻了的当成了个宝。
可傻归傻,卢斯从来都是对长辈很是恭敬,还是个纸糊的胆子,看着大,一戳就破。孙氏看了看自家男人:“我再去瞅瞅?”
孙氏这是前脚刚进屋,进来就是嘴里叨叨着骂,卢安行是看出来了孙氏朝旁边去得不顺,但到底是怎么回事,还不清楚呢。孙氏一问,卢安行磕磕手上的烟袋锅子:“那就去吧。”
喝了口热水,孙氏出来了,打开院门,就瞧见卢斯在那抱着自己打哆嗦呢——念书咋地?识字咋地?长得俊咋地?瞅这个窝囊废样!
孙氏腰杆子立刻就挺起来了:“栓柱啊,你是读过书的人,我可——!!”
卢斯管她瞎逼逼?他已经不是快冻尿了,而是快冻萎了!他把出门时就攒着的一口唾沫,噗的一声,就吐在孙氏脸上了,孙氏被糊了满脸,先是愣了,等脸上冰凉冰凉的,她指着卢斯,话都说不出来了。
卢斯却看着他,笑得阴(yang)损(guang)狡(can)诈(lan)的:“你个脏心烂肺的狗婆子!”
“小畜生——!”孙氏这才发出了一声跑了掉的嘶喊,一巴掌就扇在卢斯脸上了,她还要扇第二巴掌,卢斯已经转身跑了。
孙氏哪能饶他,卢斯前边跑,她在后头追,一边追还一边叫骂,什么“女表子生的王八畜生”、“克死爹妈的小狗崽子”、“烂肚烂肠子的黑心货”都是她骂得好听的,其余那些词,可真是让最粗鄙的下九流大汉听着都要脸红。
骂着街追人这嗓门子自然是能扯多大,扯多大,如今正是腊月,猫冬农闲的时候。外头是冷,可还没到滴水成冰的时候,村户人家日日困在房里,不能说无事可干,但也确实是闲的难受。这听外头骂的难听,立马有人窜出来看热闹了。
一开始还隔着门,初看是个老娘们追着小后生……
那小后生虽是批头散发,可他穿着一身孝啊,不用问村东头的卢斯。后边追那个,听声音,不是卢安行家的吗?二大妈追大侄子?这戏没见过得看!不是,哪能自家人打自家人呢?他们得帮着掰扯掰扯。问明白了究竟,剩下好些日子,也能跟人说嘴了。
卢家村是个长条,家家户户住得松散,卢斯从东头跑到西头,也是老累了,可后头孙氏追得是真紧啊。稍微慢一点,他都怕让着悍妇撕了。
总算,卢斯跑到族长家门口了,他拍着门大喊:“六太爷爷!救命啊!”
卢斯这个卢家村,总共六十八户人家,其中五十四户都是姓卢的,村子的族长也是他们村年岁最大的老爷子,今年有七十八了。不过村里不叫族长,都叫六太爷爷。
只来得及喊一声,孙氏就跑过来了,一把薅住他的头发,就朝后拽:“六太爷爷——!!!”卢斯叫得这个惨啊,嗓子都劈了。
族长家还没开门,后边跑来看戏的村民都来了。幸得这时候的村民不止看热闹,也群架。看孙氏这是拽着卢斯真的要打啊,赶紧过来两个腰膀粗壮的,连声叫着“安行家的,孩子不懂事,消消气。”把她给拉住了,也救下了卢斯一脑袋头发。
头发得了自由,卢斯赶紧跪回六太爷爷家门口,继续拍着门大喊:“六太爷爷!!救命啊!!”
“小孩子家家的,什么事来找你六太爷爷?”
“怎么了?怎么了这是?”出来的是六太爷爷的曾孙卢有宝,算起来还是卢斯的叔辈。他们这一族统共就出过一个老童生,连个顺着朝下排的字都没有,就各家按照各家的叫。
“老叔!老叔!救命啊!”卢斯一把扑过去就抱住了卢有宝的大腿,把卢有宝吓得唉哟直叫。
“我的个天爷啊!!!我的大兄弟啊!你怎么去得那么早啊!”孙氏方才是被怒气蒙了心,这时候看村里就跟看大戏似的,扶老携幼的出来了,那还有往墙头上窜想看个分明的。她是又奴又怕,心知道是事闹大了,干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一边蹬腿一边哭嚎,“留下这么个败家的孽障啊!!!”
“卢斯啊,你怎么气着你二大妈了?快给你二大妈陪个不是。”村人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可这拉架劝和,向来是让小的给老的低头。
众人既然劝,自然就不会再像刚才那样压着二大妈。这边刚一松手,刚还坐地炮的二大妈,威猛无比的就朝卢斯扑过去了:“孽障啊——!”
只见她双目圆瞪,血口大张,一声咆哮声动九天!真个是母夜叉下凡尘!被娘老子抱出来看戏的小屁孩子,但凡是五岁以下的,就没有不哭的。
身为一个久经战阵的痞子,卢斯的反应是迅速的!众人都没看清他到底是怎么个动作的,只觉得他跟个耗子似的呲溜就从卢有宝的正面,钻到了他的背面,还是紧抱着他大腿的姿势,“老叔啊!老叔!救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