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那人临死几年的,是很多年前,十几岁的兄弟,背着猎物从老林子里出来,明明是笑着的,却吓得他一跤跌在了地上,屁滚尿流的躲在了老娘的身后抖得止都止不住,夜里还发了高热。
那情景,他以为自己早就忘了,实际却是清清楚楚记了一辈子。每次看见弟弟对他低头,每次从弟弟那里得了财物,他都得意得很,也正是因为他记得太清楚了。
他敢那般对待弟弟,因为他知道,那弟弟对他这位哥哥是敬畏的。可他的这个侄子,跟他很像,又不像。他们一样能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卢安猛只对着畜生招呼,甚至会给他这个哥哥做靠山,卢斯却不介意对着人,乃至于对着他这个长辈亲人招呼。
“这怎么突然就闹起来了?”李琦赶紧去拉卢斯,“栓柱,这都是你亲戚……”
“这位小兄弟原来是从这村子出身的?”赵方却若有所思。
“对啊,年前死了爹,带着后娘和姐姐没有了活路,还是腊月里当了捕快搬到县里去的呢。”
年前死爹,好好的民户变成贱籍,大腊月里搬家……这明摆着说是受了宗族的欺压。
“你这小子向来好吃懒做!你又惯会讨巧卖乖,糊弄长辈,若不是……”大伯伯卢长德连瞪了卢安行几次,让他说话,卢安行却彻底哑了,原本腰板笔直的一个人,却一瞬间缩了起来,低垂着头,看起来与其他到了年纪的苍老弄人没什么两样了。
“别别,别为我们这些个外人伤了和气。”赵方一抬手,“我等是来安民的,如今既然村子无事,我们就不多打扰了。前队变后队!走!”
赵方干脆下令,一队人转身就走了。六太爷爷在后头招呼着,可他们却头也不回。看走出一段距离了,赵方到了卢斯身边:“小兄弟可是也姓吴?这……”赵方有点不好意思,他们出门的时候,是都彼此介绍过的,结果他回头就把卢斯的名字忘了。
“在下卢斯,赵大哥叫一声小卢便好了。知道赵大哥要问什么,我那个村子,其他人的且不说,六太爷爷乃是只有祭祖的时候才出来露一面的老太爷,县太爷年年到村中送朝廷奖赏的时候,也是要亲自到六太爷爷的大屋里去的。”
那意思是,连现管的县太爷,他都这么不给面子,怎么能给一帮大头兵的面子?
按照原主的记忆,他那位六太爷爷,是典型的除了活命,什么都不行的那么一位人物。可就因为他岁数大,这个年代讲究孝字当头,讲究敬老。他那一支就硬生生让他“活”成了卢家村里势力最大,最富裕的一支。
然后六太爷爷就只知道享福了,他这么大年岁的老人,前年却娶了个十六岁的小姑娘做填房。大伯伯他们,对外说是找个女子伺候六太爷爷,跟人家个名分也是为了方便,隐晦的说日后若要改嫁,也不拦着。
——但这是屁话,这女子的辈分多大,日后改嫁,进门就叫太爷爷吗?这么一个妙龄女子日后就是守寡,他们又觉得说出去不好听。等着这女子的,怕是也只有暴病一条路了。
“难道不会因为我等手握刀兵,而心生畏惧吗?”
“若是畏惧,那我大伯伯出来就够了,六太爷爷如何还敢出来?六太爷爷都是按月让人请青松道长过来,给自己瞧病的。”
“那这村里……”李琦在边上听着,他一开始还不明白,只觉得失了一回去村子里白吃白喝的机会,有些怨怼,可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寒毛都竖起来了。
卢斯点点头:“我刚刚细看了,也不是我村中的男丁都出来了,有几户是一个人都没见。有些惯喜热闹的婶子大妈,也是不见了人影。”
“哎?对啊!一个女子都没有啊!不但没女子,还没有孩子!”李琦一拍大腿,是彻底反应过来了,不让妙龄女子出来那是应该,可那上了年岁的妇人和稚龄的小儿,本该都是爱热闹的,也一个都不见,就实在是不对头了。
然后六个捕快就都看着赵校尉了,赵校尉也一个劲的咬着自己的后槽牙,这明显是盗匪挟持了百姓,真打起来,百姓与盗匪混杂在一起,这可如何是好?
从这点就看出来果然这群官兵为人不错了,否则他现在就砍死了六个捕快,再把村子里的盗匪连同百姓都杀个干净,回头把人头全都报成盗匪,他绝对又能升上一级了——卢斯现在根本没想到还有这种操作的,将来他遇见了,可是吃了不小的亏。
第44章
赵方一个劲的龇牙吸着凉气,实在是他一向干的事情都是一言不合杀他娘!就算要动脑子, 也是想的怎么杀。这种太精细的活, 实在是没干过。
搁在现代, 赵方不是野战军也是当地驻防军,解救人质这活也该是当地武警干的。
“赵大人, 我说两句,您看对不对。”冯铮突然开口了,“我觉得……在村子里的匪人并不会太多。”
“哦?”赵方先是一喜,很快却摇起了头,却并没训斥冯铮, 而是心平气和的与他讲道,“这却是不然。卢家村距食谷县可并不算远,若是占据此地的盗匪不多, 如何连一个跑去求救的都没?”
“正是因为无人求救, 才说明盗匪不多。他们怕是与卢氏宗族说好, 若能躲过我等,便不惊扰村子,或只索要少量粮食……”看着赵方眼睛一瞪,显然已经明白, 冯铮也闭了嘴。
“在理!”赵方点点头, “也是我忽略了。若反抗在,自会有人身死。再以连坐威胁,不许人逃亡报讯,村人便会反过头来提防自己人。只是……为何方才他们几次三番邀我等入村?难不成他们还是有心求救的?”
“大人不要自责, 若是大人真进去喝了一碗热酒,还能不能直着出来还是两说。不过,方才主要是我那位六太爷爷和二伯说话,大伯伯没说几句,村里的人怕是也不愿意。”卢斯也在奇怪呢,他那位大伯伯可是精明人,就连那几句话也不该说。否则,即便盗匪走了,官府想给他们罩一顶通匪的帽子,那也是轻而易举的。
“那如今看来……”
“我们村里都是小门小户,乱匪即便来的不多,能住下他们的不是六太爷爷家里,就只有祠堂。却要辛苦大人了,要带着兄弟们跟我走小路绕进村子里去。”原主虽然早早就被拘束着读书,可怎么说也曾经有过调皮捣蛋的时候,卢安猛还曾想把他训成自己一个猎户,虽然这些记忆已经久远,但还是知道几条安全小路的。
“怎能说辛苦?却是要小老弟送我一笔好买卖呢!”赵方笑得豪爽,孙总兵走了,却把他与其余几个小兄弟放在这里处理残局,那可不是疏远他们。这剩下的乱匪虽有丧心病狂狗急跳墙的,可多是被吓破了胆子的,这可是大把大把的军功。
赵方一声令下,让众人略作休整,稍后就要转进山路了。
“我也去。”冯铮道。本来捕快们除了卢斯,都是要留下的。突然蹦出来冯铮这么一句,李琦的面色顿时不太好看。
这要是抓住了人就能有他们的一份功劳,李琦觉得本来他们就要去长丰县了,且如今他是捕快里资历最高的一个,到时候班头的位置非他莫属,李琦已经心满意足而来。他不要,也没必要升官,给点赏银他就心满意足了。
跟着一块去剿匪那是要他的命啊,为了点赏银要把命搭进去?可两个最小的都要去,他难道说不?李琦觉得,其他人的视线都跟针似的,扎在他后背上。
“你一个小娃娃家家的,跟着我们碍手碍脚的。”
“他是我师弟,师父说了,让我时时刻刻的照应着师弟。”
那老头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可是卢斯没拆穿,反而一脸纯良的看着赵方。他知道冯铮为什么这么说——真打起来了,谁还顾得上谁?他一个身无四两肉的十四岁小孩子,夹杂在乱斗当中,别说一个乱匪能杀了他了,要是遇见了怀恨在心的二伯和二伯家的兄弟,那也是大大的不好。
卢斯的这张脸是很能骗人的,俊俏又干净。被他的眼睛眨都不眨的看着,赵方觉得自己的良心痛了那么一下下。
“都来吧,注意着点。把你们那铁链子摘了。”赵方道,一指犹豫着张开嘴的李琦,“少废话,就他们俩。”
李琦立刻把嘴巴紧紧地闭上,等李琦转身走了,他才拉过卢斯和冯铮,一脸长辈般语重心长的道:“都怪我嘴笨,没能跟你们同去,无法照应你们。你俩人可要仔细小心,否则让我如何与钱爷爷交代。”
他正絮叨着,赵方回来了,给他们俩一人找了一枚护心镜,一顶头盔,还有一人一把腰刀。拆了腰上的锁链,卢斯觉得松快了不少,腰刀拎着沉,可挂在腰上竟然没觉得多沉了,说明这些日子腰力还是很有长进的。
O(* ̄︶ ̄*)O不错不要,男人就是要腰好。
卢斯带着士兵们转了个弯,进山了。
前些日子下了一场小雪,卢斯带着人走的虽然算不上是深上老林,但在食谷县这种人丁稀少的地方,也是少有人迹,只是偶尔能看见几个竹叶一样的脚印。然后还真有的士卒,抓到了两只山鸡。
可整支队伍的声音都很细弱,即便是抓到山鸡的人,也只是将这两只倒霉畜生的脖子扭断,挂在身后。最大的声音,也就是脚踩在枯黄植物上的声音。
卢斯原来觉得那些辅兵的素质就够高了,看看这群士兵,才明白果然那群人只能去当辅兵啊。这趟是绕了远路,可晌午的时候,也到了村边上。本来这个时辰,各家各户的炊烟都该飘起来了,他们现在倒是见着了一大蓬冒起来的烟气,可太集中了。
“那便是六太爷爷和祠堂的方向。”祠堂就在六太爷爷家边上,两个地方说是只隔了一堵墙有些夸张,但六太爷爷家的宅子和祠堂之间的隔道,也就能走一个六七岁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