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家四个儿子,他是最小的一个,当年才十二。他家有个七拐八绕的伯伯,家里一个孩子都没有,年岁大了就想要个孩子继承香火。本来他爹妈是不愿意的,毕竟那伯伯的家境也不是多好,可是出了这么一码子事,就不知道他们家日后要如何了。
这事情跟庄头一说,庄头也没拦着,干脆的上报了主家,主家也点了头。当天就去县衙里换了户籍。
按理说他家算是卖身的奴籍,他伯伯虽然穷苦可却是民籍,这是不能够这么容易转的。不过,他们都是在底层不过的寻常百姓,没有什么权力交涉,当时县里又忙着温泉的事情,这事情也没谁愿意多插手——都是穷成干的农家,刮不出油水来。
他刚成了人家的儿子,他们这庄子就给卖出去了,新庄头也来了。当时所有人都心中忐忑,可是没想到过了不久,临庄又传来了消息,说是温泉不成了。
木憨柱到现在其实都不知道温泉是个啥东西,不过,他记着当初知道这糟心东西不成了的时候,自己有多高兴。因为这样,他亲爹妈就还能普普通通的过日子了。他还想着偷偷的回去看爹妈。
可新爹妈管得严,夜里都让他睡在炕里头,还给他腰上捆了绳子,捆的是死扣。夜里他跑不得,白日里还得跟着新爹一块的下地,他新爹一抬头就看见他,莫说是偷跑,就是直一直腰,也被挨上一顿打。
关于阳山庄的事情,他还是每日停下来吃饭时,听这庄子里的妇人闲聊,才知道的。
就这么着,一直到了冬日,农闲的时候,他又想去家里看看。总算是寻着了机会跑出来,可却被新爹抓了回去。被打了一顿之后,他新爹骂他:“你这不晓事的东西!你道是老子愿意管你?!你却不知那阳山庄让大人物买了,你那老子娘与兄弟都让人捆了绳子发卖了!”
木憨柱说着说着留下泪来,按照他的讲述来说,其实他的年岁顶多三四十,但却已经苍老成了这个样子。固然是生活穷困,家人的事情怕也是压在他肩头上的重负。
冯铮又命人端了一碗姜枣茶来,让木憨柱喝下,看他缓了缓,泪水不再留了,方才问道:“老人家,那你是如何知道,你家那阳山庄便是陶国公的庄子呢?”
周围的庄子他都打听过了,因为阳山庄距离当初出了温泉的庄子很近,所以他知道很清楚。根据查来的线索,那庄子卖先是给了一户王姓商人,后来又几经转手,现在是在一户姓崔的商户名下。
“小老人十七八的时候,跟着爹进城卖瓜,回来的时候热得慌,便坐在个茶棚子外边缓缓。恰好就遇见了两个捕快,拉着一串子要发配的罪人,其中一人的小腿上有一块胎记,与小老儿的三哥是一模一样啊!”
既然是罪人那衣裳自然也别想多好了,尤其是这一群罪人一个个瘦削枯干,衣裳破破烂烂且还不合体,穿在身上,只能说是不露腚而已。
木憨柱坐在地上,他们是大早晨去卖瓜,如今卖完了回来。茶棚子里的茶水是一个大子儿一碗,还能蓄水的,可他爹就给自己买了一碗,坐在茶棚里头喝,管都不管他。他只能一个人在茶棚子门口找了有树荫的地方,坐下咽唾沫。
捕快带着罪人来了,自然是捕快们进去歇脚,最人们都给拴在路边上,一个一个蹲着。
看这架势,茶棚子里的人大多都走了,就他爹还在那坐着——茶棚小,许多人便都要拼桌,跟他爹拼桌的是两个书生,人家该是有钱的,要了煮花生跟卤肉。捕快进来,书生们将卤肉吃了,煮花生还剩了大半。
他爹赶紧把卤肉碗里的卤汁倒在花生上,又将花生都从碗里抓了起来,放在自己跟前。
小二看他这样没管,他也顾不上管,只是把碟子和碗端走了。他爹舍不得那花生,又不想放怀里带走,大概是他自己衣裳破没地方放。就坐在那吃沾了卤汁的花生,一口一口的连花生壳都要嚼碎了吞下去。
这情景,十几年了,木憨柱都记得清清楚楚的,一个没读过书的,没见过多少市面的弄人,讲起来也的绘声绘色。冯铮听得哭笑不得,却又对木憨柱有些怜悯,有个这样的爹,难怪他不大的年纪,却已经让冯铮觉得只有“老人家”这个称呼合适了。也因为外表太过苍老,他自己也下意识的自称自己为小老儿。
木憨柱眼馋,越看越馋,越看越是又渴又饿,只能把眼睛挪开,去看旁的事情。比如那些罪人,他对这些人是畏惧的,一开始看的时候也尽量小心翼翼的用余光,可后来他发现那些人一个个的都木呆呆的,也就胆子越来越大,一个个的从头到脚的打量他们。于是,他发现了其中一个人腿上的胎记。
一开始他只是觉得眼熟,可没过多久他就反应过来了自己为什么眼熟,他兴奋、激动,可又惶恐,那真是他三哥吗?若是巧合呢?若这人小腿上的东西只是个伤疤之类的,跟他三哥的胎记很像的东西呢?
木憨柱不敢相信,可是,他太想他过去的亲家人了。而这个时候,他爹在里头吃花生吃得那么用心,那两个捕快喝酒喝得也正畅快,那个罪人则一个人靠着一块大石头,石头的后边就是一大捧灌木,他偷偷过去,没人能发现。
木憨柱于是就过去了,他问:“你、你是木憨头?”
一声问过没有回应:“你是……”第二次问,木憨柱只说了开头就自己给咽回去了,他觉着这是不是问一次应该就够了,这人既然没反应,那就不是吧?
可他转了身刚想继续回去猫着去,就听一个细细弱弱的嘶哑声音:“……小弟?”
开口就是小弟,而不是问他是谁,这是他三哥没错了。木憨柱眼泪顿时就下来了:“哥啊,你、你这是怎么了啊你?你犯了什么事啊?”他虽然哭了,可是声音也没大,身子也依旧隐在灌木后头。
他三哥看着木憨柱,眼泪也下来了:“小弟啊,现如今咱们家遭了难了啊。你三哥我乃是清清白白的,那两个人也不是真捕快……别喊,也别闹。闹起来了,怕是你也得跟着遭难。你记着,咱们这一家,咱们那一庄子的人,都是让陶国公给害了的性命的。若是日后你见着了真正的青天大老爷,你就去告状,给爹娘兄长报仇。可若是没遇到,你就脚踩着地的过日子,忘了这冤枉。”
“……然后三哥就让小老儿赶紧回去了,没多久,那两个捕快起来,拉着罪人们就走了。爹也来,把小老儿带走了。小老儿也曾偷偷回了阳山庄,但是,那庄子里已经是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了。新来佃户道,过去的人都是一棒子懒汉,所以才让主家都给卖了。可是小老儿的爹娘哥哥,那可是一个比一个的老实人啊。”
“木老汉,那你这么多年,为何就从来都没想过去告状呢?”
木憨柱哭得越发厉害:“小老儿也知道不对,可怜我那爹娘和哥哥们,如今怕是都已经遭了毒手,可是小老儿最远这就去道县里,还在县衙里头看见过那两个捕快进出。如何敢去告啊?若说去开阳,那爹……爹也不放啊!”
冯铮点点头:“在县衙里见过那两个捕快?那你之后还见过他们押送犯人来去吗?”
木憨柱忙点头:“见过!小老儿也打听过,那两人一年少说得出去两趟,每次还都带了忒多的人!”
冯铮眉头皱紧了,这木憨柱的话还是有许多怪异之处的,尤其他那记忆中的三哥,那什么脚踩着地,其实是脚踏实地吧?还有这人的很多用词听着就跟戏里的唱白似的。这要么是年代久远,木憨柱自己不知不觉给填上去的。要么就是旁人给她说了个大概,他复述不出全部,靠着自己的想法填了词。
第253章
木憨柱前头他那三哥说那两人是假捕快, 后头他自己又说在衙门见着了那捕快,这个倒是可以解释得通, 但是……
“一年出去两趟?人带的还多?那些罪人你们都认识吗?”
昱朝对罪人的惩罚, 有口头训斥、罚银、打板子、示众、劳役、苦役、罚为奴籍、流放、司刑等等很多种。其实流放和司刑是最少的,基本上都是在本地该怎么罚就怎么罚。顾县就是个中县,哪会有一年出去两趟流放的人犯?
“本地的人, 多是外地来的。听人说是开阳那边的捕快不愿意自己办辛苦差事,就把人送到了顾县来,让顾县的捕快们去送!”
冯铮刚想继续问,突然脑海中灵光一闪——他想起来尹带娣的事情了,尹带娣当年是在开阳府犯了官司之后逃出去的, 他们就忽略掉了这个尹带娣是怎么逃的。因为当时想的,不外乎就是道上的几个法子, 可若是他背掺在流放的罪人里头呢?本来就是罪人了, 谁会特意去看。若押送的是自己人,到了半路上把人一放,可不就是什么都有了吗。
但也可能不是,而是里头还有什么更深的事情。不过, 此时冯铮也只能把阳山庄围起来,把县衙里的捕快请来,慢慢细查了,另外, 还得去信尹带娣当年到底是怎么逃的。
卢斯收到了冯铮的信,忍不住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他们还真是把尹带娣给忽略了, 毕竟后头案子越差越大,尹带娣的那点事就当“小事”了。这是他的不是,毕竟案件应该无大小。之前就是因为小案子牵扯出了这个惊天的大案子,谁能说这小案子就真的没有什么可挖的东西了呢?
卢斯立刻命人继续去审问尹带娣,与其余被捉的盗匪,当然,廖老虎那边也不能放手。可谁想到,冯铮的猜测竟然错了,尹带娣并不是被捕快带出去逃的。
尹带娣那时候,廖老虎还牢牢把握着陶国公府黑道上的权力,他当初为什么救尹带娣这么一个混账呢?原来当时救的乃是尹带娣的老大,那人乃是陶国公府一位老仆的儿子,本来是只要救他一个人走的,可是这人竟然还挺讲义气,说是兄弟们不走,他也不走,结果就带了一帮子人出去。
当初廖老虎先是买了乞丐给这些人顶罪,又暗地里联系那小买卖人的家人,要用银子堵他们的嘴。
那小买卖人当初死活不交保护费,就是因为他家里老娘病了,急需要钱治病。
果然小买卖人家里有那么四五天,就没了响动。廖老虎趁着这个机会,把那群人夹杂在商队里,送出去了——当时廖家两个公子的矛盾还没彻底放在台面上,这商队借的就是蓼仲谨商号的商队。
至于那外头山上的强盗,廖老虎就表示不知道了,他本来安排的是这群人进一间廖家的镖局。可是他们跟着商队走了,就没了消息了。
尹带娣的口供则表示,他们最开始离开的时候,确实说的是去镖局子里头当趟子手,可是后来半路上就有商队的人来劝。说你们是去当趟子手的,又不是去当镖师,那趟子手就跟个苦力差不多,不但是要搬货卸货的,而且真碰上了盗匪,也是趟子手先上,死的也都是他们,受累又丢命,何必呢?
他们就不愿意去了,那商队的管事的就说,他认识个大王,正好就在前边山头上。
他们一想,确实比起当被抢的人,他们更愿意当抢人的人。于是就上了山了,那山的名字也有意思,就叫响马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