绫影收了思绪,勾勾嘴角略一点头,旋即就被卢清晓架到了屋顶上。
清晓拉着绫影小心走到屋脊上,与他并肩而坐。绫影瞄了眼那笛子,轻笑道: “白泉碧水,曲折圆旋。映丹霞红日,敬翠峰绿岱。倒是支好曲呢。”
卢清晓看他一眼,诧异道:“听得出来?”
绫影摆出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道:“这般雀跃叮当,还能有他?”
清晓挠挠头,嘿嘿笑道:“咏泉小调。曲子欢快了些,好似不合这秋景…”
绫影沉吟片刻,缓缓道:“谁说逢秋必悲,难得月圆佳节,欢快一点不也甚好…这般说来,若不是我将你拖到这大漠边关,你这会儿当在东京城里,与父母兄长共享天伦呢…”
清晓见他一脸歉疚,赶忙打断他道:“你别这副样子…先不说你千里迢迢跑到这来本就是为了爹爹铺子里的事儿,就算我没陪你来这里,这会儿功夫,多半也回山上去啦。”
绫影向他讨来褐色短笛,仔细观摩一番,发现笛子末端刻了个篆写的风字,略作思量之后,欣然了语气道:“南山一剑,侠名远播,山川秀美,松柏林立。你在这么个人杰地灵的地方长大,难关不恋汴京之繁华。”
卢清晓却没有答话,只是枕着双臂,往后一仰,懒懒的靠在屋脊上,想了想师父和师兄们,唇角泛起一抹淡淡的笑。墨空皎月,晃得他有点睁不开眼。
绫影冲他摇了摇手中的笛子,复又问道:“这上面刻了个风字,莫非是慕大侠之物?”
清晓闻言,歪头看他,微微笑道:“确是大师兄送给我的。不过你怎么知道?”
绫影眸子一转,道:“七剑之首,重剑怀风。早在东京的时候,你不就提过嘛。说他侠肝义胆,豪气盈天。”
清晓嗯了一声,打趣说:“只是没想到你还记得…”
绫影哼道:“你说过的话,我哪句不记得。”
清晓心头一暖,暗自嘟囔道:“没说过的…你好似也晓得呢…”
绫影没听真切,探过身去追问他在嘀咕些什么。卢清晓忙摇摇头,心里却不由觉得京城里的双亲手足也好,南山上的同门兄弟也罢,唯有眼前这人,仿佛自初见之时便知他懂他。那些不曾出口的言语,无人可诉的思绪,绫影好似只消看他一眼,就能明晰个七七八八。恍惚之间,清晓有些不知所措,忙换了个话题道:“大师兄啊,人称风行千里,剑扫万恶…一向是我为人处世之楷模。只是不知道就凭我这点伎俩何年何月才能赶上他之万一…”说完之后他撇了撇嘴,自嘲的笑笑。
绫影见他不说,也没再多问,只是随口安慰他道:“你也有你的长处嘛。”
“哦?是嘛?”清晓忽然来了精神,支起脑袋向绫影问道:“那你说说看,我有何长处?”
“呃…”绫影不由得僵在那里,他不想太过刻意,只好皱着眉头琢磨这话要怎么接才恰当。
旁边那人瞪着大眼睛盯他半晌,见他犹犹豫豫不知如何开口作答,突然伸手按在他眉心,继而大笑道:“好歹也同行了近百日,给你个机会夸我两句就这么难?想不出来就算啦,多大点事儿,还紧锁个眉头!”
绫影翻掌拨开他的手,定定看他两眼,薄唇一启,轻声道:“青山蕴暖泉,漾漾带微光,不畏纷杂扰,心有明镜悬…”
寥寥数句,堵得卢清晓哑口无言,唯有傻傻看着眼前的人。见他柳眉凤目,眼眸之中,似是隐着什么柔柔的光。从那薄唇之间流出的话语,也不知缘何,总能轻易戳进自己心底。他愣了许久,直到被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吵得不胜烦忧,才慌忙别过头去,小声嘀咕道:“胡说些什么…”
绫影见他面颊有些绯红,淡淡一笑,不再多言,只是静静陪他坐着,赏着中秋夜景。不多时,清晓拿回了绫影手中的笛子,轻轻吹奏了起来。
悠扬的笛声披着温婉的月色,渐渐消散在夜空。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不觉更到第二章 啦,大家有什么想法欢迎讨论~
第14章 4 酒肆斗酒
比起客栈茶楼,恋沙镇的酒馆倒不是很多。一是因为这里偏僻,地方官府乏于在这开设酒楼,二是正如卢清晓猜测的,恋沙镇的繁荣主要靠的是过往的商队,商队又不会喝太多酒,所以都是些脚店兼着卖点酒。
绫影他们前一日逛了一大圈,得知有中秋斗酒这个习俗的是个本地人开的老店,名曰不醉堂。掌柜姓余,铺子的生意到他这已经是第三代了。余姓在恋沙镇是个大姓,这中秋斗酒的原来也只是自家人欢度佳节的一种形式。久而久之,来的人越来越多,慢慢就变成了小镇里每年中秋的一个活动,为了让更多的人来凑热闹,时间也往后推了一天,改在了八月十六。这天申时还不到,不醉小店堂里堂外都摆上了桌椅。正中间有一能坐二十来人的长条大案,便是斗酒的斗场。这斗酒的规则,绫影也探过了,甚是简单,就是从一至百,逢七便过。凡是说出七和七的倍数的,都要挨罚。几圈下来,最后清醒的那个,就是胜者。
绫影和卢清晓天还没黑就到了不醉堂,店小二得知他们没有参与比赛的打算,便把他们安排在堂内靠窗的一桌。绫影随便点了些酒菜,小二一一记下,就去招呼别的客人去了。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暮色渐渐上来,堂里人也越来越多。在长案两侧入座的人也不少。待到酉正斗酒开始之时,屋子里已经挤得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了。
今年参与比赛的一共二十六人,在长案两侧一字坐开,每人面前一只酒碗。长案上则摆了十余个三十斤的酒坛子。稍顷,余掌柜满面红光的从内室走出来了。这掌柜年纪不大,三十来岁的光景,先是跟各路高朋拱手客道一番,再又简单重复了一下斗酒的规则,便站到了长案一头,从身后拿出一面小锣。锣声清脆一响,这一年一度的不醉堂中秋斗酒便开始了。这数数的比赛前几轮没什么意思,非得等喝到五六分了,才会出错。但是既然有比赛,就有押宝的,就在绫影他们身边已经有不少人开始赌上了。
绫掌柜自是不受这些纷扰影响,慢条斯理的吃着桌上的饭菜,沉着个脸,神情很是严肃。卢清晓不知道绫影脑子里在想什么,偷偷瞄他几眼,便不再扰他,犹自伸长了脖子观察那边的斗酒的情况。他扫了几圈发现一个面熟的身影,回手拉了拉绫影的袖子,凑到他耳边问道:“你看那个白面的,是不是上午的茶馆小二?”绫影循着他目光看去,发现确是那人。
那店小二瘦瘦小小的,头上戴个粗布小巾,也不知是不是常年在铺子里闷着不劳作的缘故,倒是没被这烈日狂风给吹黑了,一副细皮嫩肉的样子,跟那一群壮汉挤在一起不怎么显眼。卢清晓是习武之人,对别人的身形步伐比较在意,他上午喝茶的时候就发现这个茶楼小二的脚上功夫好的出奇,所以留了几分心思。
长案上此时已经转了十来圈了,大家都多多少少喝了些,那二十几个参与斗酒的人,面色却是各不相同,有的红有点白,还有的一如常态,甚是有趣。又过了一会儿,只听咣当一声,一个方脸的汉子醉倒在了长案上。待看客们哄笑一番之后,余掌柜派了几个杂役把那醉汉搀走,扶到外面过过风,休息休息。比赛依旧如火如荼的进行。
卢清晓一直盯着那个小二,发现这人还挺聪明,斗到现在,也就喝了四五碗,倒像是个能赢的主儿。随着酒越喝越多,余掌柜的小锣也越敲越密,半个时辰之后,又倒下去几个。长案上斗酒斗的精彩,看客们的小赌局也开的热闹,每醉倒一个人,都是一片欢呼一片骂,还真有几家欢喜几家愁的架势。卢清晓本来想去参与一下,押注那个茶楼小二。他偷偷瞄了眼绫影,见绫先生铁着张脸不知道那心里面又跟谁过不去呢,就不敢吱声了。又过了大半个时辰,桌上就剩六个人了。赛程愈见紧张,不醉堂里反倒安静了下来。
余掌柜见场面已经白热化了,敲了三下锣暂停了比赛。他说要加一条新的规则——出错的人,可以有两个选择:要么给大家讲个自己经历过的恐怖的事儿,要么连喝两碗。恋沙镇这个地方虽在商道上,但是毕竟偏僻,各种妖魔鬼怪的民间故事也少不了。所以这一场斗酒就变成了试胆大会。围观的看客们见掌柜加了规则,得知这下不仅能看热闹,还能听故事,自然高兴的很。
只是案桌上的六个人却是喜忧参半。留下的这几个人,要么是酒量真好,要么是脑子够快。脑子快的当然喜欢这新规则,只消得编几个故事,便可躲过两碗酒。只不过他们没料到,自己已经喝得七八分醉意了,哪还有什么头脑去编故事,能把话说利索了都算能耐,所以真到数错数要挨罚的时候,大家还是不约而同的选择了喝酒。这罚的酒从一碗变两碗后,很快又有三人倒下。剩下的那三个,一个身强力壮,是镇子上的屠户。一个弱不禁风的茶楼小二,还一个附近客栈的账房先生。等到屠户醉倒了以后,茶楼的小二也出了错。
可能是小二知道自己再喝下去就真扛不住了,便死撑着精神,大着舌头给讲了个故事。
按说这人天天在茶楼里面听百家言,是有不少故事可讲的,他却说他在一月黑风高夜,送货送到了一家坟冢。似乎怕是别人听了不信,他还努力的加了不少细节。
“我那时候在个茶叶铺做活儿。铺子有个老主顾,据说是个四进的大宅的老爷。那家一家老小丫鬟家丁,住着好几十口人。那老爷喜欢喝茶,常差人来我们店里买茶叶,赶上没货的时候就现付了定金,隔日来取。有一日,那家中下人来买雅安露芽正赶上缺货。便留了现钱,我家掌柜让他明日来取。可是到了第二天,他一直没来。掌柜想讨好一下这个老主顾,便让我给人家送去。他家住在镇子东北的小山上,我一路走,一路觉得邪性。这路上不仅没人没车没马,连鸟叫都听不到。等我按照掌柜的条子寻到地方的时候,发现老大的一个庄子,却是空空如也。我壮着胆儿推门进去一看,所有的物件家什,连那桌上茶杯里的水都在,就是没有半个人影。我心里害怕,再加上天也要黑了,便把茶叶留下,然后走出了那空屋。出了门我又寻思着,应该把茶叶带回去,万一是掌柜给错了方位呢。等我再回头一看,好么!那硕大的庄子,竟化作了一片焦土,里面还竖着无数大大小小的坟冢,吓得我一口气跑回了镇子。”
小二讲完这个故事,不醉堂的客人们都倒吸了口凉气,然后议论纷纷起来,都觉得这经历还真是恐怖。余掌柜敲了两下锣,示意比赛继续进行。最后账房先生因为没有小二的口才,醉倒在了最后的两碗酒上。大家欢呼雀跃的,把茶楼小二扔了起来,也算是庆祝这一年一度的斗酒,顺利结束。卢清晓看到这个场景有点后悔,觉得自己还不如趁着刚才下一注,没准还能挣点酒钱。
斗酒结束了,不醉堂里的客人们也都三三两两的散了。
都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初秋的傍晚,凉意习习,卢清晓跟着绫影离了不醉堂溜溜达达的往恋沙客栈走。这一下从吵得能炸了脑浆子的热闹环境,转到宁静安逸的青石小路,清晓觉得还真有点不习惯。他活动活动筋骨,晃悠晃悠脖子,然后扭过头去对着绫影,想跟他说些什么。清晓稍做嘀咕,小心道:“云翳…你说,这世上到底有没有鬼啊?”
绫影低着头没吭声,黑灯瞎火的也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也幸亏看不清楚,不然就凭绫影现在这副阴的要吃人的模样,卢清晓非得拦着他刨根问底问个一清二楚不行。
像,实在是太像了。刚才茶楼小二信口雌黄的那一堆,虽然什么一间大宅顷刻间化为坟冢肯定是胡诌的,但是那方位,那细节,就连雅安露芽这味茶,都与当年归云山庄的情况别无二致。但是对不上,年纪对不上。那茶楼小二看上去也就刚到及冠之年,就算他保养的再好,那归云山庄出事已经是近二十年前了,他总不能返老还童吧。既然不可能是亲身经历,那多半是听人说的。茶楼来来往往的客人这么多,到底是听谁说的呢?绫影觉得好不容易抓到的线头,仿佛又要断,脑袋里嗡嗡作响,烦的厉害。但是转念又想到,白鹭一早就去联系墨黎谷的线人了,没准到了客栈能有什么消息传回来,还是等等再看。况且绫影现在脑子里一团乱麻,这般焦躁的心态,万一让卢清晓觉得有什么不对劲问起来,他一时也编不出什么好借口。所以还是先沉住气静下心,免得让身边的人瞧出什么端倪。
绫影平复了一下心事,琢磨琢磨,缓缓开口回答道:“有啊。人舍情义,便行鬼事。这世间千万丑恶污秽之事,不都是化作鬼的人干出来的么。”
卢清晓正揣着自己的小心思,专心踢着脚底下的石头子,听绫影冷不防的冒出这么一句反倒吓了个激灵。
他一脸疑惑的看向绫影道:“我觉得你今天自打进了这个不醉堂就奇奇怪怪的…该不会让什么东西附了身了吧?”
绫影眼中一道寒光闪过,他一把拉过卢清晓,然后贴在他耳边轻言轻语的说道:“卢公子,人家是你前日砍死的那小青蛇…我与你无仇无怨,你何故杀我…我好生冤枉啊…”
说完他伸出手指在卢清晓脖子上轻轻划着,还咧开嘴发出嘶嘶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