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一次,他出了梓州城,一路东行向夔州,六百多里地,他信马由缰,走了三天,途径一邸店名曰柏叶。这乡下小店开在山道旁,有三间大屋,店前支一长竿,把风帘高高挑起。门口停了些牲口货物,还有几匹良驹。店家姓杜,是对小夫妻。雷重秋住店的那日正好赶上杜郎不在,独留一小娘子和两名伙计在店里忙活。仔细算来这事儿距今也过了两年还多,雷重秋却连那店中设了几张桌椅都记忆犹新。只因他在小店中遇到一人,那人在他眼中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渌波,是自己灰暗的人生里,唯一的一抹亮光。
绫影见雷重秋怔怔出神,慢言道:“雷公子可是忆起什么旧事了?”
雷重秋猛然回过神儿,羞愧的笑了笑道:“即便是我这般的无能之辈,也能见到伊人,在水之湄。”
“人活六道间,只要一息尚存,终会如飞蛾扑火,把自己烧死在心网中…”绫影这般叨叨着,也不知是说给谁听。
这俩人在偏厅里面自说自话,倒也相谈甚欢。绫大小姐在自己闺房里倚窗独坐,眉头紧锁,手上捏着个竹筒。竹筒上的朱封已被打开,里面油纸上写了三个字,紫桐吟。玄鹤既已查到曲名,那离找出整支曲子也不远了。但是不儿却高兴不起来。除夕之夜,她无意中听到哥哥的心思,觉得无比悲凉。她本来坚信以玄叔的手腕和墨黎谷的能力定能找到搭救绫影的办法,但她没想到哥哥谈笑风声之下,已经动了往生的念头。不儿心急如焚,却不知这事能与谁人说。
前些日子的元宵节,她跟朱鹮前脚出了布店,绕了半条街,就从后门钻了回来。她把朱鹮留下,自己换了夜行衣老早就藏在樊楼附近等着,想搞明白自家哥哥跟南山旋剑到底怎么回事。结果没想到两人虽一同进了樊楼,没过多久便前后离去,之间隔了得有大半个时辰,而且那日之后,卢清晓再也没露过面。不儿不耐烦的把玩着手中的竹筒,想着哥哥这样子自己只是忧心,却不知那卢公子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无论如何,得先让他断了轻生的念头才行。”不儿暗自念道。她拍了拍面颊扫去愁容,决定还是先去找哥哥聊聊她这几天琢磨的事儿。
绫大小姐裹了件绯红的狐裘,整了整鬓发戴好银簪,离了闺房。行至中院不儿发现偏厅似乎有客人,她心中一喜想着莫不是卢清晓来了,忙携着裙摆快步走过去。她走到偏厅门口,见哥哥正与一人喝茶聊天,再一看去,那人却不是卢清晓。
不儿只得道:“我说这怎么有声音,原是哥哥在宴客。”
绫影站起来把妹妹引进屋子,他本准备给雷重秋引荐一下,却听哐当一声,雷重秋把手中的茶杯掉落在地,摔个粉碎。
绫影见他直愣愣的盯着不儿心中甚为不悦,怫然道:“雷公子这是怎么了?”
雷重秋觉出自己失态,赶忙冲这二人深深一揖,支支吾吾半天,才磕磕巴巴的说:“重、重秋失礼了…只、只是…”
不儿也有些奇怪,于是问道:“只是什么?”
雷重秋又微微抬头看了两眼不儿,然后答道:“只是…没、没想到此生还能再、再见…”
不儿被他这结巴搞得有点烦,追问道:“再见谁?再见我?我们之前见过吗?”
雷重秋心里咯噔一下,这才明白我念伊人如日月,伊人置我却罔闻。
绫影见这人又变成了那个扣扣索索畏首畏尾的样子,也是无奈,只好说:“雷公子,这是舍妹不否。你们原先见过?”
雷重秋低着脑袋小声说道:“夔州,柏、柏叶…”
不儿一下就想起来了,赶忙抢了一句道:“原来是你!公子换了形容,我一时没认出来。不过都是过去的事儿了,就别再提啦。”
绫影一听就知道不儿肯定又瞒着自己干了什么好事,不儿被哥哥询问的目光盯的冷汗直冒,干笑两声道:“哥哥,我进来之前,看见阿鸳好像在找你。要么你去看看?”
绫影扫了眼雷重秋,轻轻一哼,出了偏厅。
绫影一走,不儿蹿到雷重秋面前严肃道:“不管你是哪冒出来的,绝对不许跟他提夔州的事!知道吗!”
雷重秋被她吓得连连退步,缩到墙角,点头如捣蒜。不儿看他样子诚恳,有些放心,缓了语气道:“那次还真是有点险,也多亏公子争取了不少时间,不然还真保不了那杜家娘子。”
雷重秋还是一味点头,不敢言语。
不儿心想我上次见你,不过一麻衣过客,尚有些大敌当前,临危不乱的骨气。怎么露了姓名反倒变成这般模样?这万钧少主,还真是其胆如鼠,她闯荡江湖也有些年头了,没见过这样的。不儿清了清嗓子,收起了自己咄咄逼人的气势,小心绕过溅落一地的茶汤,寻了张椅子坐下,才慢条斯理的道:“我只是怕落哥哥担心,不想与他多言。雷公子不必这般小心,我又不曾怪你。公子还是请坐吧,不然好像我不懂待客之礼一般。”
雷重秋摸着椅子背欠身坐下,使劲搓着手掌,半天挤出一句:“绫姑娘不愿,重秋一个字也不会说,请姑娘放心。后来,我又去过那家邸店,已经盘给了别人。那杜姓夫妇,好像回老家去了。”
不儿仔细算来,那是两年多前的事儿了,要不是见到雷重秋,她早就忘个一干二净。
蜀锦乃益州名产世人皆知,绫家既然做着贩布制衣的生意,每年总免不了要去看看。这种以压货为名,游山玩水的差事不儿自然当仁不让,她带着白鹭朱鹮,暗地里又有墨黎谷的弟子们沿途保护,每次都是欢心而去,乘兴而归。
夔州是她们出蜀回京的必经之路,那一年,商道上的车队颇多,道旁的邸店也是人满为患,不儿她们走访了好些家,才勉强找到一家有空房的。那小店开在山道旁,地势不是很好,倒有个文雅的名字叫做柏叶。
不儿带着朱鹮进去看了看,觉得铺子虽小也是窗明几净,问过店家才得知只余一间空房。两人商量一番,决定暂且凑合住下,安顿好货物,再让白鹭带着其余几位压货的弟兄去另寻住处。不儿出行之时一向是着窄袖胡服,男装打扮,朱鹮也随着主人,扮作随行小僮。她们简单吃过晚饭,一边看着墙上的题壁诗打发时间。没过多久,便看到东家行色匆匆的戴上斗笠蓑衣,奔出店门,消失在暮色之中。
不儿觉得好奇,就趁着老板娘来收拾碗筷的时候打听道:“都这时辰了,店家怎么还要出去?”
杜家娘子道:“不瞒客官,家中公公久病缠身,官人忙着送药去了。”
不儿点点头,觉得屋外雨声萧瑟,便早早带着朱鹮去歇息了。
雷重秋是第二日晌午到的柏叶邸店,他跑了一上午的路口渴的紧,见这小店以柏叶为名,知道取自尊前柏叶休随酒,胜里金花巧耐寒,便想进去打两碗薄酒喝。
他入了店,翻张长凳坐下,管店家要了些酒水,一碟小果。雷重秋边喝着浅酒边四下打量店中陈设。他每到个地方,总要先摸清四周地势,格局,以备不时之需,也算是自己在梓州城混了这么多年,还没被人打死的保命绝技。
杜家娘子看这人一直在寻摸什么,好奇道:“敢问客官,我这店里,可是有什么不妥?”
雷重秋忙解释道:“非也非也,只是在下一些陋习罢了。不过这偌大一间铺子,只有娘子你一人经营吗?”
老板娘又把家中有病重的公公之事道了一遍,说完之后就回了后厨。雷重秋干了碗里的酒,觉得歇的差不多了,留下酒钱便准备离去,刚要起身,忽见一行人从门外冲了进来。为首的汉子圆脸环目,一身煞气。雷重秋看出来者不善第一反应就是跑,但他仔细观望,发现这些人不是冲着自己来的。他稳了稳心绪,想看个究竟。
那汉子提了一把钢刀,哐当一声拍在柜台之上,大声喝道:“姓杜的,赶紧给老子滚出来!”
杜娘子听了喊声赶忙跑了出来,见到来者面容,顿时吓得花容失色,哀怨道:“程大侠,之前的误会,我们不是已经解释清楚了吗?您怎么又来寻我家官人?”
程姓汉子冷笑道:“哪有什么误会?你们偷偷放跑了我的人,还想三言两语就撇个干净,哪有这么便宜的事!赶紧让姓杜的滚出来,说,什么时候赔钱!”
那娘子哽咽道:“客旅不安,不得起遣,我们只是把伤者送到了医馆,不知那人是在大侠手下犯了事的。大侠上次来访,打也打过,骂也骂过,我们店小利薄,赔不出您那些银两,您还是再找找那人吧…”边说,边有泪珠顺着俏丽的面颊淌下。
雷重秋在旁边听着,心里明了个大概,这个什么程大侠,不过又是个欺良霸善的恶徒。他端起桌上的空碗,走到柜台前,让店家再给他添些酒水。
小娘子抹着泪水,给他斟酒,听他问到:“不知这大侠向店家要多少银钱?”
杜娘子颤巍巍的答:“程大侠说,那伤者从他寨子里盗取了白银千两…如今没了下落,便要我们…”
雷重秋一听,好么这无赖之人还是狮子大开口,什么寨子能藏有这多银子,还能让一带伤之人盗了去,不过闹事的托辞罢了。他接过酒碗,回头对那圆脸汉子道:“这位兄台,店家救死扶伤既合道义,又善人性,虽说误了您的事儿也是无心之过。您还是冤有头,债有主,速去寻那贼人,何必在这为难这小夫妻呢。”
程充喝道:“你算个什么东西,跟大爷我这讲道理,滚一边去!”说罢他大手一挥,把雷重秋推个踉跄。
这时,从后院进了个人来。那人桃面杏眼,一袭红衣,是个弱冠公子。他撩帘进来,一脸不快的道:“吵吵什么?十里开外就听这热闹,险些惊了我的马。”来者正是不儿。
杜娘子知道这是昨晚来的客人,忙迎上去小心陪着不是,眼里还闪着泪光。
不儿睥睨的扫了眼吆五喝六的程充,不屑道:“什么样的寨子能存个白银千两?就算真有,也是巧取豪夺来的吧?不义之财散了也好,免得遭天谴。这般说来,杜家娘子还帮你了,你不赶紧给人道谢,瞎嚷嚷个什么?”
程充心里一股无明业火,他本来想趁着杜郎不在,要么逼着小娘子交出铺子,要么干脆把人掳走,却没料到冒出这么多爱管闲事的人。“我今儿是撞了邪了,不要命的来了一个又一个!你们这么喜欢英雄救美,老子就成全你们,先喂了我这钢刀再说!”说完,他便挥刀看向不儿。
不儿侧身躲过刀劈,两个连跳跃到大屋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