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者却没有半点退让的意思,他见小伙计说不通,干脆又回到厅堂里去寻那掌柜。伙计赶忙追上去拉住他,还没来及开口,就听背后哐当一响。两人回身一看,刚才还好好悬着的匾额,直挺挺的拍在了地上,顷刻间四分五裂。
这大动静自然把茶肆掌柜的惊了出来,他一溜小跑跑到门前一看,怒道:“这怎么回事!?”
那人卸下背上的箱子,跨出门去,抬头看看横梁,对掌柜说:“我早就跟你们说那乳钉锈了要断,匾额落下来恐要砸着人。你们迟迟不换。”
掌柜的看见这人就气不打一处来,怒道:“你怎么又来了!”
那人两手一摊,说:“我来还茶钱啊。”说着就从钱袋里取出银钱,塞到掌柜手里。
掌柜颠了颠掌中的铜钱,质疑道:“你不是说盘缠用光了嘛?怎么没过两日,又变出银钱…”
那人走到自己的木箱旁,拍拍箱子道:“盘缠用完了可以再挣,我上次说将木雕送你抵茶钱你不肯。昨日卖得五两银子,可抵你几壶淡茶呢。”
掌柜痛心的看了看摔碎的匾额,冷冷一哼道:“既然如此,你便把那匾额钱也赔给我吧。”
那人收回了钱袋,不悦道:“此事与我何干?”
掌柜怒道:“若不是你老在这唠唠叨叨,我这匾好好挂着能掉吗!”
林玥雯在旁边听这二人争执,打量一番来者,见他阔袖轻垂,长袍傍地,是副文人装扮,听他那口音也不似长安人士。觉出他应该只是个过路的商客。
她离了位子,走到掌柜身后道:“徐掌柜,你这店才不大点,就开始欺客了?人家途经此地,既不赊你的茶钱,又好心提点于你。你不领情还反咬人家一口,有违行商之道吧。”
掌柜回身看到她,忙堆起一脸假笑道:“诶呀,小的有眼无珠,不知林大小姐在此。方才实在是聒噪,惹您不快,望您海涵。”
林玥雯冷冷一哼,才懒得搭理他,向那外乡客道:“箪豆见色之人,公子不必理会,我倒想看看公子箱中的木雕,不知是否有此荣幸?”
那人感激林玥雯为他解围,自然点头应下,他拎着箱子随着林玥雯走到茶座旁,蹲下身去取出三座小雕轻轻放在了桌子上。林玥雯定睛一看,见是金桂一棵,鹃鸟一只,酒壶一盏,倒都是精雕细琢,栩栩如生。她捧起那只小鸟左右看看,见巴掌大的小鸟羽毛根根分明,肚皮上还有深浅花纹,觉得甚是喜欢,便向身边的羽鹃道:“正好是只鹃鸟,不如我买下来送你吧?”小丫头盈盈一笑,谢过了自家娘子心意。
林玥雯向那人询价,那人微笑道:“娘子喜欢拿去便是。不需银钱。”
林玥雯奇怪道:“可刚听公子所言,不是贩售这木雕筹盘缠的吗?”
那人点点头说:“是啊,昨天不是卖得五两银子吗?够我用上几天了。”
林玥雯心说你这人还真是心大,你就不怕那银子花光了,剩下的东西还没卖出去,饿死街头嘛。
那人似乎对自己的生计之事毫不在意,他轻轻拿回了林玥雯手中的鹃鸟,点了点小鸟的额头,柔声道:“子规啊子规,你今天便随这位林家娘子回去,好生陪着人家。你也算是有主子啦,不用再陪着我风餐露宿,切莫顽皮,要听话啊。”
他边说,边捏了捏鹃鸟的尾羽。那小鸟真就好似听懂他的话,尖尖的小喙一开一合。
林玥雯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一脸的难以置信:“这、这鹃鸟还能动?”
“是啊,”那人笑笑,又将小鸟递给林玥雯道:“它叫子规,娘子带它回去,烦闷之时,捏捏它的尾巴。它便会张张小嘴,给娘子解闷。”
林玥雯指指桌上另外两只木雕问道:“它们呢?”
那人道:“木樨的叶片可以转,若是有风便会向娘子招手。小壶就没什么乾坤了,只是壶肚子里藏了三只小鼠,倒出来以后,可以站在壶盖上。”
林玥雯依着他的话,逐一操演一遍,看见壶盖上憨态可掬的小老鼠,开心的不得了。她向那人问道:“公子这箱子里,可是还有?”
那人点头说:“有是有,娘子若是喜欢,便都拿去。只是有些沉…”
羽鹃看林玥雯两眼直冒光,赶紧拦住她道:“娘子!我们已经出来好久了!还得早点回去,不然叫老爷知道,可又要说你了。”
林玥雯思忖片刻,向那人道:“箱子里的东西我都要,每件白银五两,只是要劳烦公子,帮我送到家里。可行?”
那人挠挠头,坚持道:“不要银钱。”
林玥雯也是个执拗性子,怫然道:“不行!说是五两就五两!”
那人见说不动她,干脆起身离座收好了箱子,他把箱子背起来,向林玥雯拱手一拜道:“既然娘子执意,我这木雕便不送了。今日之事多谢娘子仗义执言,绫川先行谢过,后会有期。”说完他转身就走。
林玥雯一把拉住他,然后抄起桌上的杜鹃鸟举起来,喝道:“你不卖,我就把这鸟摔碎!”
绫川大惊失色,赶忙转回来,哀声道:“别!千万别!子规陪我走了千余里路,娘子莫伤它!”
林玥雯嫣然一笑,把小鸟捧回怀里,哼道:“那便有劳绫公子随我走一趟吧。”
绫川没了办法,只好答应,坨着那大箱子,陪着这变脸如翻书的小娘子出了茶肆。
林玥雯真的就一路把他带回了林家。进门的时候,她特意扫了一眼绫川。见这人头也不抬,只是担忧的看着自己手中的小鸟,觉得更是有趣。她把绫川带到自己的会客厅,差了羽鹃去看茶,然后问道:“绫公子不是长安人吧,你自哪里来?”
绫川把箱子放下,把里面的木雕悉数取出来,放到茶几上,答道:“自雅州来,来寻同族的长兄。听说他在京城做生意,可我还没到东京,盘缠就不够了,所以暂居这里,贩卖些木玩筹盘缠。”
林玥雯走到他旁边坐下,细细端详着茶几上的摆件,有奇峰怪木,有山兽野物,有芳花兰草,有翔天飞鸟,却没有人物的雕像。她好奇道:“公子一双巧手,雕刻世间万物,却不愿描摹人像吗?”
绫川反问她道:“人有什么好雕?”
林玥雯想了想,答道:“名士秀女,智叟顽童,也是千姿百态啊。”
绫川摇头道:“还是算啦。世人皆有千面,岂是一方小木雕的清?”
玥雯轻轻一笑,叹道:“是啊,就好比那茶肆里的徐掌柜。伙计面前吆五喝六,东家来了低三下四,却不是欺软怕硬之人…”
绫川嗯了一声,接道:“不过是怕砸了饭碗罢了。他家中老母年迈体弱,久卧病榻,每日怕是得消得不少药钱。我担心他那匾额落下来真砸着人,他非得落个失察的罪名,才催他速速修缮,不料反倒让他讹上…这与人为善,说来简单,做起来真是麻烦…”
林玥雯觉得奇怪,便问:“公子怎知他家中之事?”
绫川随口一答说:“猜的。”
他见玥雯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便又解释道:“那茶铺我去过两次,那人形容倦怠,好似夜不成寐,身上还有股草药味,估计家里是有人卧病在床。他年过不惑,想来抱病之人应是双亲。若是他老父有疾,煎药之事应不需他去做,所以多半是父已仙逝,母亲病榻缠绵…”
林玥雯怔了半晌,才开口道:“公子看人…看的还真准啊…据玥雯所知,好似确是如此…”
绫川扯扯嘴角,暗自嘀咕一句:“所以才招人讨厌吧…”他摆了摆手,打断了这个话题,指指面前的木雕们,问道:“大概就这些了,请娘子过过目吧。”
林玥雯又转头看看桌上木雕,发现有只小兔子,忙拿过来抱在怀里。她歪头看了眼绫川,然后转了转兔子的尾巴,果见那一双长耳也跟着摆动起来。
她看向绫川不解道:“公子有这无双手艺,还筹不到盘缠?”
绫川在茶几旁坐下,托着脑袋看着这些小家伙,幽幽道:“巧木好制,佳客难寻。都是与我一路走来的朋友,我才不想把他们,交到俗人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