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抱着豪赌的心思,专挑那些与自己年纪相仿,体质类似的壮年男人来循序渐进的施药,竟果真被他瞎猫碰上死耗子,医好了两例病患。消息一出便不得了了,一时间乞丐座前门庭若市,数不尽的金银财宝拼命往他的怀里砸。
乞丐有了钱,修了医馆,好似专门与悬壶馆对着干似的,牌匾上烫金的三个大字:济世堂。
悬壶馆的人当然不肯罢休,一窝蜂地上济世堂来砸场子,满城百姓皆是些有奶就是娘的墙头草,一见“恩人”有难,怎能坐视不理?为了能让乞丐“看得顺眼”,个个化身侠肝义胆的壮士,将悬壶馆来的这些真正父母心的医者一股脑儿全给打了出去。
乞丐自然要虚情假意一番,一边儿急赤白脸地拉架,一边儿暗地里找人散布消息,说悬壶馆仗着家大业大,不拿穷人的命当命,治死了好几个老百姓。
此事也惊动了官府,衙门派出差役到悬壶馆的后院一搜,好家伙,果然有七八具尸体在那儿藏着!
满城哗然,悬壶馆一时成了众矢之的。老态龙钟的馆长自然要百般辩驳,还拿出乞丐的卖身契来给官老爷查看,一腔为民研药的拳拳心意何其真挚,却被收过贿赂的官府判定为造谣生事、谋财害命,一纸封条封了医馆,涉事人等全部下狱。
“乞丐突然间声名鹊起,大概心里也发虚,觉得钱财名利均来历不正,如此下去,必有露馅儿的那一天,”祁重之一壁说着,一壁吆喝着勒停马车,“吁——我刚刚说到哪儿了?——哦,说到乞丐心里发虚,于是收拾铺盖,滚到了大山深处的一家道观里,自此‘占山为王’,更山名为济世峰,做起了闷声发大财的买卖。”
赫戎:“哼。”
他冷哼的声音从帐子后面传出来,显得有些气势不足,祁重之咂摸了一下这个字变了调的味道,心情稍霁。
他把马车停在人家神草堂正门口,捡块儿空地跳下来,也不说让车里的人露面,竟就此一屁股坐到地上,拍着大腿放声哭嚎起来。
“苍天呐,快来人瞧瞧啊,我家主子得了怪病了!”
“举世罕见、闻所未闻啊!”
他这么一闹,很是吸引人目光。身边渐渐围起一圈看热闹的人,祁重之一见这场面,人来疯一样,登时嚎得更带劲了。
“散尽家财,去过万儿八百的地方,通通没人治得了啊!”
“呜——大夫说这个怪病,就算十个神草堂加到一块儿也治不好,我们家的顶梁柱要塌了,这可让我们这些下人靠啥吃饭呐!”
真是闻者伤心,听者落泪,比五十岁的裹脚泼妇还活灵活现。
身在马车内,依旧不动如山的赫戎,嘴角突然抽搐了一下。
第20章 第十八章
看热闹的人群越来越多,围着马车指指点点:车上的人是什么来头,敢教唆小厮在人家神草堂新开张的医馆门前这么胡闹?不怕吃不了兜着走吗?
“怕!小的当然怕!”祁重之抬袖掬一把莫须有的热泪,哽咽道,“可怕我也得说实话啊,他济世峰头顶上高竖着专治疑难杂症的旗号,可压根儿没有外头吹嘘的那般厉害,这不是坑害人吗?我们爷临死前也要做件好事,揭穿他们的真面目!”
到了这份儿上,神草堂的人要是再坐得住,买卖也就不必继续做了。
两个五大三粗的护院气势汹汹而来,围观百姓呼啦一下散开了大片空地,祁重之听着声儿偷偷睁开半只眼,见势不妙,侧过身一把扒住马车轿门,还没等护院的手摸到他的衣服角,便惨声大哭道:“妈呀,打死人了——!”
被“打死了”的祁重之一脚一个,将俩护院凭空踹出了十步远,各自倒在地上爬不起来了。
守在门口的小药童气呼呼一跺脚,又蹬蹬蹬跑进去,找出来了五个分量更重的打手。
五人齐心协力,把狗皮膏药祁重之从马车边儿上千辛万苦地揭下来,架着胳膊就要往官府拖行。
“且慢——”
未见人面,先闻其声,这句且慢声势低微,说得并无威慑,相反还带着分温吞绵软,却让周遭嘈杂人声一静,五个大汉竟霎时站住了脚步,训练有素地回过身来,朝声源处整齐划一地躬身:“李先生!”
被称为李先生的人挥了挥手,五人便不发一言地松开了对祁重之的钳制。祁重之整了整衣服褶皱,不掩好奇地看去——
李先生身量颀长,面如冠玉,看年纪绝不超过三十岁,却能被人尊称一句“先生”,来历恐怕不凡。
“尊驾,”李先生面带笑容走近马车,客客气气一拱手,“请出来罢。”
马车的门帘掀开,小药童在授意下,麻利地搬来小木凳放在马车底下。这下深藏不露的那位爷终于要出来了,众人之间开始交头接耳,纷纷猜测他到底是哪家神圣。
人没出来,先伸出来一只苍劲有力的大手,牢牢按在了李先生的肩上,把人家好好的笑容给吓得僵在脸上,不尴不尬地杵在原地。
赫戎便拿他的肩膀当扶手,不疾不徐下了车。
靴子踩到实地上,他站直身,凉飕飕的目光刀锋似的刮过李先生的脸,后者情不自禁打了个哆嗦,强撑着扯了扯嘴角:“请……请入内一叙。”
祁重之打眼一看,惟恐赫戎口无遮拦,再说出什么露馅儿的话来,忙一个箭步冲上前,不由分说攥住了他的腕子。
祁重之刚要张嘴说话,便径直与赫戎低头看来的眼睛对上了。
难得的噎了片刻,他重重一咬舌尖,硬挤出第一个字来:“爷——您请。”
同时郁郁不忿地使劲儿捏了把手里的腕骨。
赫戎收回搭在李先生肩上的手,虚握成拳负到背后,由祁重之伏低做小地托着他的腕,迈开不疾不徐的四方步,真跟一品官爷下乡视察似的,在百姓们探头探脑的视线里,神气十足地踏进了神草堂的门槛。
赫戎假扮……不,做起老爷来的确很有一套,跟祁重之这类吊儿郎当的大少爷不同,他是天生的王族贵胄,当他“唰”地撩开下摆,往椅子上大马金刀坐下的刹那,仿佛不是身处闹市,而是在统领万军的帅帐之内。
满堂药师皆被这沉重的气场逼得鸦雀无声,个个摒着呼吸缩肩低首,有个别胆子大的,飞速偷眼觑过这位神圣的样貌,接着就心肝儿乱颤地垂下了脑袋——嘿呦,哪来的爷,眼神真够吓人的!
既充当马夫,又兼职小厮的祁重之站在赫戎背后,正盯着他后脑勺上的发旋儿,琢磨着该先从哪开始问医,那厢的李先生倒是率先张口了。
“鄙人李兆堂,忝为神草堂掌事,这位小哥刚刚的话,李某也全都听在耳里,可是——”
李兆堂生平行医,见过不少刺儿头病患,但这位当属胆大包天的第一人物,还未进神草堂的门,竟就敢大肆宣扬,说天下无人可以医治好自己的病。
于是,一则为了自家医馆的名声,二则也是想瞧瞧,究竟对方身负什么样的疑难杂症,便顶着高压,仔仔细细端详起赫戎的面目。
他迟疑一瞬,接上了后半句:“如果李某没有看错,这位老爷应当在前不久受过较为严重的外伤,兼有几分误染毒物的迹象。但除此之外似乎并无大碍,不知小哥所宣称的‘怪病’,究竟是怎样的怪法?”
医道讲究望闻问切,单就“望”之一行上,这个李兆堂算是很合格了。祁重之心中有了数,当下不答反问:“您既然能看出来我家爷既中了毒又负了伤,那再把脉的话,能否依样诊得出来?”
此话单听起来,有质疑人家医术的意思在里头,说给平常大夫听,多半都要不乐意的,何况对面坐着的还是医界泰斗济世峰内出来的人。
然而李兆堂好脾气依旧,极有耐心地点头:“自然可以。”
“那好——”祁重之立刻接口,“劳烦您再给号号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