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梁岛主和师父开玩笑时曾说过:“青丘君再这样沉溺温柔乡,怕是日后只懂奶孩子了,武学再无寸进!”
如果师父也能早一步进阶宗师境界,会不会就不会死?
当初并驾齐驱的两个好友,一步之遥,终成天堑。
可——
即使如此,师父也终究是没有后悔的吧?
师父临终前也不忘嘱咐大乔,不要告诉师娘他的死讯。
“她既然总当我是白狐,便让她以为我回青丘去了吧。志怪故事里,不都是这样的么?”
“就让我骗她最后一次罢。”
“这次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师父青丘君在世时,师娘常爱念“书中自有颜如玉”。那以后,却再也没说过这句话。
终其一生,直到她油尽灯枯、回光返照那晚……
顾菟至今都不知道——
师娘是不是真的信了大乔的话?
那时,梁岛主见他们一家只剩下孤儿寡母,想劝他们一同出海去往合欢岛,也好照拂一二。
可师娘又怎会同意?
早在师父生前,便不知游说过她多少次,要她一同回家乡舒州潜山。乔氏虽历经战乱,不复当年世家望族,可也有族人有田地,邻里淳朴,最适合一家安居。
可是师娘说,这山上书斋,满屋子上千卷藏书,都是她毕生心血,珍贵之处更甚性命。
时值乱世,远隔千里,就算师父青丘君身负盖世武功,也不敢担保能将所有藏书完好无损地送到……
当年师父为了师娘,终是不曾回乡;事到如今,斯人已逝,师娘更加不会改变主意!
他们婉拒了梁岛主,还是留在了山上。不久,便发现大灾之后日子捉襟见肘,过得越发艰难。
那一年,他十二,大乔九岁。
师娘不通世事,不识俗务,在师父去了之后更是变本加厉,只知编,对所有琐事都无心过问。
没了成年的家主管束,下人偷奸耍滑。她一怒之下,更是遣散了全部仆从。就连小婴儿小乔,都是他和大乔用米汤和羊乳,一口一口喂大的。
没了外人也好,他们一家人和和美美,也能过日子。米缸空了,他就拿银子下山去买米;水缸空了,他就提着桶去打水。
三年岁月转瞬而过,突然有一天,他发现师父留下的银子用光了!
他不知道怎么办,只好去问师娘。
师娘沉迷于书中,浑然不知饥饱,只是一口咬定,千万别学你师父,就算再穷,也不能去偷盗人家的东西!
他想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一早,看见饿得吐泡泡的小乔和有气无力的大乔,他终于下定决心——
要是活人的东西不能偷,就去偷死人的吧?
他还依稀记得,当年师父曾经带着小小的他去过一次武夷山。
在九曲溪的峭壁上,师父施展凭虚临风的绝顶轻功,从悬棺中取出了龟形木盘,带回来给师娘研究古越风俗。
师父说了,其实悬棺里还藏着名贵香料、陪葬玉器,想必都能用来卖钱吧?
十五岁,他便顶了师父“偷坟掘墓”的名号,犯下生平第一桩大案。
可惜的是,不管香料也好,玉器也好,他和大乔都不知该如何脱手,直到结识徐愿……
那小子不过和大乔同岁,却已在江湖上厮混了好几年,见他们年幼可欺,便试图压价。
不过他只想尽快出手,三文不值两文的,也就卖给那小子了,换了钱便买米下锅。
再后来,他听了徐愿的怂恿,孤身一人去了龙虎山仙水岩,盗出了天师道祖师爷悬棺中的宝贝。
初生牛犊不怕虎,这一桩惊天大案,让“偷坟掘墓”直接跃升至恶人榜第三位。
时至今日,大乔想起这件事,还对徐愿痛恨不已。
可是他并不后悔。
顾菟一生愚笨,除了从师父那里学了点微末本领,实在别无所长。能用这点本事,换来一家人好好生活下去,他在所不辞!
直到四年后,大乔十六,已经俨然成了一家之主,倒买倒卖玩得比徐愿还熟练,再也不需要他出去以身犯险。
连八岁的小乔都成了个小财迷,算盘打得溜溜的,还没事就跟他念叨:“兔子哥哥你等我长大了养你啊!我给你造黄金屋!”
他忽然就闲了下来,只要没事在家练练功就好。他心满意足,以为就此人生圆满。
可是大乔还觉得不够满意。
十六岁的少年对不食人间烟火的母亲特别看不顺眼,非要和她对着干,宣布要带全家搬回舒州潜山。
师娘编书正到紧要关头,哪里会理他?
于是大乔不由分说,一把火点着了她藏书的草庐……
大火冲天而起,在最最危急的关头,师娘毫不犹豫地选择抢救自己的手稿,根本没管在草庐里看书看到睡着的小儿子……
为了怕他出面阻拦,大乔特地选了他平时在后山练功的时候放火。却万万没有想到,在母亲眼里,手稿真的比儿子还珍贵!
……又或许,她其实一直都是恨着小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