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姜心中其实一直有个疑问,付红叶给心魔做载体的布老虎看着有些年头了,应该是买了许久,一个玄门掌门,为何要将这种小孩子玩意儿一直带在身边?
他过去也和沐风抱怨过幼时遭遇,少年那时安慰他,叫他别伤心,以后把天下的布老虎都送给他。沐风说话历来没门路,姜奉之只当这是笑言也就没放在心上,如今想来,莫不是付红叶还记着?
这个问题在尤姜心中压了许久,他不好意思在人前开口,昨日便偷偷潜入付红叶住处,谁知正好就听见了青年与心魔的对话。
尤姜是外冷内热的性子,付红叶一直隐瞒身体状况不愿让他忧心,如今却是瞒不住了,只能轻声一叹,“是我疏忽了,倒忘了魔修极擅隐匿之术。”
心魔所言果然是真的,尤姜看着眼前一切如常的青年,还是那样强大的散仙修为,还是天崩地裂也丝毫不乱的镇定神色,明明已经灵体溃散,却还佯装出无事模样与他如常玩笑,付红叶这个人也是真的能忍。
可魔教教主最不擅长的就是隐忍,他这便沉声道:“衣服脱了,让本座看看。”
“在藏里宽衣解带,不太好吧……”
付红叶神色仍是镇定,语气却有了一丝慌乱,背上的裂纹已经很清晰,他是被人族尊崇千年的龙脉,就连转生为人也是完美无缺的第一修士,他不习惯被人同情,也不想让心仪之人看见自己走向毁灭的样子。如果可以,他希望尤姜眼中的付红叶永远是无所不能的天下第一,绝对不要有一丝狼狈之态。
然而,魔教教主自是不会体贴地配合他,见青年抵抗便一把揪住他的衣襟往下拉,只喝道:“臭小子少拖泥带水,把你的屏障给收了!”
付红叶终究不愿为这事与尤姜动手,最后也只能依言卸下了防备,待到灵气不断溢出的裂纹出现在空气之中,仍是用佯装的笑意道:“前辈,这次是你扒我衣服不是我调戏你,回过神后可别恼。”
这道裂痕比尤姜想象得还可怕,如血的纹路就从肩部蔓延至腰际,周边隐隐还有一些细小裂纹,似乎只有一层皮将这具身躯勉强撑住,一旦这最后的稻草撑不住,便是整体破碎,再无拼合的可能。
也是付红叶修为高深才能将这样的伤势强行压制,纵使如此也只是强弩之末,尤姜没理会他强撑出的笑意,伸手抚摸着这些伤痕,声音隐隐有些颤抖,“这伤……没法愈合吗?”
飞升之劫九死一生,付红叶身为精怪却自愿扶持与自己无关的人族,这被天道认定为大爱无疆,所以他修行之路极为顺遂。然而,再多的偏爱也不会减少天劫之威,从他在心劫中输了的那一刻起,这具身体便注定于雷劫中崩溃。是想再见一次姜奉之的执念让他扣住心魔,强行以牧北绝的魔气堵住了灵识漏洞回到人间,而今却是渐渐堵不住了。
付红叶沉默的反应已是答案,尤姜深深呼吸,这一刻什么都没想,只强硬道:“你的心劫到底是什么,立刻度了它上天去,本座一个人这么多年也过来了,不需要你陪。”
付红叶其实多少预料到了他的反应,最不想听见的也是这样的话,即便明知尤姜是为他好,听在耳中终究还是无情。
他拉好衣襟,难得露出一分疲惫神色,终是轻声道出了自己所想,“可我需要你陪着。”
“你……”
“这场心劫从一开始就是我输了,我为天下可以泯灭自我,可以放弃身为精怪的无限寿命与自由,却唯独不能为天下除了你。纵使太上长老几番劝诫,天道因此质问,我也没办法下手。”
付红叶从未对尤姜提出什么要求,他好像什么都不需要,只要看见心上人安好便已满足。这是青年第一次说出这样的话,现在的他终于不再是圣人,不再是庇护人族的长安天子,仅仅只是思慕于尤姜的付红叶。
“你知道的,精怪的思维很简单,正就是正,邪就是邪,喜欢就是喜欢,厌恶就是厌恶。我曾经很排斥魔修,但为了你,我尝试着去理解自己过去不喜欢的人群,渐渐地也就喜欢上他们了。我性子虽然不算差,却也没和善到想与所有人交好的地步,平息正魔纷争只要有足够的威慑力令魔修不敢动手就行了,而天道盟早已拥有这个实力。
我之所以与魔教交好,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想要和你再次站在一条路上。我虽说正道原则不可动摇,终究还是动摇过的。”
这是付红叶仅有的私心了,如今明明白白摆在了尤姜面前,让自认冷心冷情的魔教教主也不由沉默了起来,良久方才小声叹道:“堂堂天道盟盟主,说这样的话合适吗?”
“不合适,但还是想说。现在不说,怕以后就没机会说了。”
付红叶并不知道人要如何寻找道侣,他只是不想强迫尤姜回应自己,在精怪的理念中,因为喜欢而保护这个人是他自己的选择,被喜欢的那人对它们没什么责任。正因如此,付红叶在尤姜面前总是游刃有余的模样,他理想中的结果是某天尤姜终于承认对他动了心,他也就能高兴地告诉这个人,我也思慕着你,已经一百二十八年了。
然而天道之子在情感一道注定磕磕绊绊,他终是没法隐忍下去,苦笑着道出了这些年的相思,
“我曾经以为自己已经放下了你,可每一次走在街道,下意识去买的东西都是你喜欢的,我素日喝的茶吃的点心也都是你过去所爱的……渡劫失败后我打开储物戒指,找到了各种各样的布老虎,更奇怪的是,我这样不懂丹青的人竟收藏了百余件名家画作……
这些习惯我过去竟从未觉出不对,好像不经意间就这样做了。那时我才发现,原来你的痕迹从未消失,就如过去那般深深刻在我的生命里,只是因为一直都是如此,也就习以为常了。”
那一年,姜奉之苦笑着向沐风道出自己被父亲逼迫毁掉心爱玩具时的痛苦,少年精怪便将这件事记在了心上,从此碰上叫卖的货郎就要停下看一看。那时候,沐风想要凑齐十只纹样不同的布老虎送给姜奉之,他想告诉自己最喜欢的画圣,家里人不疼你没关系,以后你想要的我都能十倍百倍地送给你。
只可惜,礼物还未送出手便已是生离死别,再醒来时,已是换了人间。
其实受影响的又何止是付红叶,姜奉之何尝不是遇见了沐风才长成了如今的尤姜。
姜氏擅笔墨,姜奉之本也是以笔为法器,只因偶然得了柄扇子舞了一番,沐风夸他用扇子特别好看,施法时就像仙人一样,他面上淡淡的,背地里却暗暗上了心,不经意间就练了一手使扇子的功夫,从此以扇为法器。直到现在,手里不拿一柄折扇便觉缺了什么,再也离不得了。
姜奉之与沐风闹矛盾的时候不多,尤姜嘴上说是将往事全忘了,其实每一次吵架都清晰记得。
有一次家宴过后,素来活泼的沐风突然闷闷不乐,姜奉之一回房便问少年问:“奉之,他们说人长大就要成家立业,那你什么时候成亲生子啊?”
不知为何,这个问题让姜奉之心里就是堵得慌,语气也随之低沉下来,“怎么,你想我和别人成亲?”
“不想,你如果有了后代,他们就是你最亲近的人,你有了后代早晚会忘记我,那我不要和你说话了。”
少年语气很是认真,仿佛只要姜奉之一成亲他就真的走了,姜奉之听见反倒莫名高兴了起来,只拉着衣摆又将人拽了回来,“闹什么别扭,回来。娶妻生子妨碍我研习画技,以后随便过继个养子传承技艺就行了,我才不要什么后代。”
这个答案让少年精怪神色瞬间一喜,也不生气了,凑到他身边便积极道:“那你过继个像你的,我和你一起养。”
此话着实没由头,姜奉之面色微红,怕被少年看了去便只一味低头研墨,声音还是强撑的正经,“瞎说什么一起养孩子……我们才多大哪用考虑这些事,以后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