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行看向何欢,何欢垂着眼,像是陷入了某种情绪里,一句话都没有说。
“一开始找到你的时候,我对何欢说‘贺行做不了你的火控手,因为他有某种程度的ptsd。’但是那时候何欢刚看完你的比赛回来。他很肯定你没有,甚至跟我打赌说如果你有ptsd,他就改邪归正。”
贺行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用脚尖轻轻踢了何欢一下:“喂,那你现在改邪归正了没有?”
“我很正派。特别是对你。”何欢说。
“其实所有从‘黑魇之战’回来的人,都会有裂隙。有的裂隙会越来越大,有的则会被填满,变得更加坚硬。但首先有一点,你得承认心里有裂隙。”吴润若有所指地看向何欢。
洛天河拍了拍贺行的肩膀:“不好意思,用这样的方式欢迎你回到月球要塞。我答应过何欢,只要他还能驾驶战舰,就绝不会把你召回。就这些天的演习来看,何欢还处于黄金状态,你可以不用有任何负担地在这里度假。”
贺行冷笑了一下:“你们这些所谓的‘长者’和大人,可真够狡猾的。”
“哦?我们狡猾在哪里?”洛天河饶有趣味地问。
“先是趁我们不备,把我们关在黑暗密闭的通道里,让我发现何欢的裂隙。何欢为了不让我担心,一如既往演技强大地装出什么事儿都没有的样子,而我会更加心疼。”贺行说。
何欢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一直低着头,就好像一切谎言被拆穿之后,颓然而内疚。
他也许想要掩饰,但是贺行看穿了一切,那么所有掩饰都没有意义。
“更过分的是,您表面上说不召我回舰队,却又告诉我我目前所拥有的一切自由是因为何欢拿自己在扛。您是要我离开月球要塞的时候满怀愧疚,对吗?”贺行抬起眼,冰冷地看向洛天河,“我们这里所有人都应该羞愧,除了何欢。”
气氛紧张到了冰点。
洛天河眯起了眼睛,脸上那种和气的表情荡然无存,周围的气场也变得富有压迫感。
吴润立刻上前,想要缓和气氛,但没想到洛天河却又笑了起来。
“我们的伎俩确实很拙劣。但是你吃这一套,不是吗?”洛天河说。
“你…… ”贺行冷不丁被哽了一下。
洛天河从贺行的身边走过,笑着说了句:“你的飞舰比赛我有去看。我也是你的粉丝。”
“你这么说我也不会原谅……”
“小子,虽然我很想左右你的选择。但是路是你自己的,你愿意留在黑暗里自怨自艾,害怕这个担心那个,我是无所谓。”
说完,洛天河和吴润就都离开了。
现在也没什么心情去看战舰了,贺行走到了何欢的身边,扣住了他的手腕,拽了拽。
“喂,大boss都走了,你还在这儿忧郁个什么劲儿?回去,睡觉。”
这里太安静了,贺行非常不习惯。
“对不起。让你跟我一起……被测试。”何欢的声音很轻。
“喂,我不喜欢这里。”贺行低下头,去寻找何欢的目光,两人的视线相触碰的时候,贺行的心脏拖拽着思绪一阵下沉,“何欢,我更喜欢你的寝室,或者模拟舱啊、飞舰的机舱。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何欢的眼睛里难得流露出明显的好奇。
“因为我能更轻易地听见你的呼吸,靠得近一点就能闻到你身上的味道,不需要寻找就能对上你的视线,甚至于还没碰到你我就知道那是你的温度。你喜欢这样的空间吗?”贺行很认真地问。
“喜欢。喜欢的要命。”何欢的声音轻轻颤动。
“所以你看,我们都不怕黑,也不怕密闭空间。我们怕的,只是战舰的舱里只剩我们一个人。”
下一秒,何欢就把贺行紧紧抱住了。
那力量大到惊人,贺行的骨头被勒到咯咯作响,整张脸都红了,他咬着牙关承受着何欢的拥抱,这才是何欢。
他很孤独,他渴望被理解,所以当贺行说出那样的话,对他而言就像在沙漠中长途跋涉太过疲惫,连对水的渴求都放弃的人……忽然得到了一阵瓢泼大雨。
心底最干涸的裂隙,一点一点饱涨,然后被填满。
贺行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跟着何欢回到他的房间。
他们连灯都没有开,贺行只知道自己被摁在了那张窄小到翻个身都能掉下去的床上。
何欢的重量压下来,他狠命地含吻着贺行的下巴,掠夺他的唇,肆虐一般完全放弃了克制和掩藏。
他的气息很热,舌尖裹挟着力量不断碾压着贺行。
贺行的内心一阵兵荒马乱,他下意识想要撑起自己,但是何欢会更加用力地吻下来。
脸颊上感觉到一阵濡湿,贺行忽然意识到那是何欢的眼泪。
他的胸腔轻微地震颤着,他在哭。
贺行温柔地贴上他的舌,回吻着,手指轻缓地嵌入他的发丝里。
“没什么好担心的,我就在这儿呢。”
黑暗里,视觉被大幅度地减弱,只剩下触觉和听觉,何欢好像也变成了另外的样子,一个更真实的,贺行所不知道的样子。
“还记得第一次在飞舰里搭档吗?我们赢了周洪和陈玉,你反而趴在驾驶席上哭了。”何欢说。
他离贺行很近,说话的气息落在贺行的肌肤上,随着空气因为声音的震颤,好像连心脏也跟着共鸣。
“记得。因为我想起了‘黑魇之战’里,那些一个一个离开我的前辈。包括城哥。”
贺行一边说,一边想象着自己的气息触碰上何欢的时候,何欢会不会像自己一样,感觉到心悸,想要拥有和珍惜现在的一切?
“我……和你一样。在我的战舰里,第一个阵亡的是修复师。开战之前,那家伙还跟我们说他有女朋友了。当时我还故意调侃他,叫他不要乱立flag。电视电影里不都那么演的吗,什么老婆怀孕的,什么要参加女儿婚礼的,越是有牵挂的就越是回不来。”
何欢的声音轻悠悠的,仿佛这道裂痕也很轻微,但贺行知道,何欢也许永远不会对第二个人再说起那位修复师,但这道伤痛也永远在何欢的心里。
“嗯,是啊。这家伙真是乌鸦嘴。”贺行说。
“当修复师一句话都不说,他的操作系统被防御师接管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出事了。
我不敢回头,也不敢叫他的名字。我甚至没有时间为他难过。”
每一秒都是千钧一发。
只有生死。
“我的战舰被十几艘敌舰围击。因为那时候我的任务就是吸引敌人,给遭遇重创的第一中队撤离的时间。这些敌舰的狙击太厉害了,每一击都目的鲜明而且角度精准。我不能让它们再击中我们的氧气储备了……氧气储备保住了但是……但是防御师被击中了。她在流血,她依然坚守自己的位置。我是回去之后才知道,她死的很痛苦,非常痛苦。她本来可以摘掉氧气让自己解脱,但是她为了我们一直坚持到了最后一口呼吸。所有人都说把战舰开回来的我是英雄……不……他们才是。”
贺行听着何欢的声音,闭上了眼睛,眼泪落了下来。
他一直以为这世上背负着沉重过去的只有他自己。
其实不是的,还有何欢。
他像个逃兵一样,说自己怕黑,说自己怕幽闭空间,就离开了战舰。
而何欢却一直在这里,没有怯懦。
“我的火控手……是临时被调来了。他是个不亚于陈玉的高手,我不骗你。但是我们的匹配度不是很高,百分之八十一。在作战之前的演习,我俩还在较劲。他说‘何欢你那么牛掰,演习你自己来,我直接交出系统,我不跟你玩’。但是真到了作战的时候,他明知道先打掉左侧的敌人,他就会被击中……但他还是选择了保护我。”
贺行的心痛到无以复加,他发现所有的安慰都没有意义,所有的痛苦都是烙印。
哪怕现在看起来愈合了,深刻的伤疤仍然在那里。
“战舰里……真的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说什么不会有人回应……我带他们回家也不会有人感激。我甚至不知道把那些追逐我的敌舰一个一个打掉的意义何在。我为什么要活着啊?他们都没了。”
贺行觉得自己要疯了,听着何欢的每一个字,他的牙关就颤抖的厉害。
他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想要抱紧一个人,拥有一个人,想要留住一个人,温暖一个人。
“你一定要活着啊。不然我怎么办?”贺行的喉咙疼痛得厉害。
“对,我一定要活着,我还有你。”何欢再一次吻上了贺行,“我要跟你回家。”
“无论你以后恐惧什么,有我呢。”贺行靠在何欢耳边说。
“嗯。”
像是一声叹息,又仿佛所有的空虚都被满足了。
他们就这样紧紧抱着彼此很久很久,久到贺行的双臂都发酸了,胸口都被压的快喘不过气,可就是舍不得放开手。
何欢就这样枕在贺行的胸膛,听着他的心跳,紧紧地抱着他。
全然占有的姿态,让贺行连动都没法动一下。
但这也是第一次,贺行意识到自己被另一个人深切地需要。
一整晚,贺行都没有睡着。
整个寝室如果不开灯就是完全黑暗,但到了月球时间的早晨七点,床头的灯就会缓慢地亮起来,模拟的就是窗台日光。
这个设计也是为了避免月球上的工作人员时差混乱。
靠着这一点床头微光,贺行终于可以看清楚何欢了。
从这个角度,正好能看见何欢的额头,浓郁纤长的睫毛以及鼻骨。他的眉其实生得很有风骨,因为他的眼睛轮廓很细腻,所以乍一眼会觉得他的眉也有几分柔美。
但是此时顺着微光看过去,贺行却感觉到几分锐劲。
他昨天流了很多眼泪,大概是因为在黑暗之中不用担心被贺行看见,何欢的脸颊上还有着淡淡的泪痕,额前一两缕发丝被泪水晕湿了,就这么贴在额角上,整个人都显得脆弱又无辜。
贺行的胳膊都被对方压到发麻了,他艰难地抬起一只手,完全使不上力气,沉沉地垂落在床边。贺行心想,这么小的床明摆着就睡不下两个人,何欢还把他骗进来……明摆着就是不安好心吧?
即便是这样,贺行发现自己也没办法责怪对方,甚至对于这种小心机还有点儿……窃喜。
手好不容易恢复了供血,贺行动了动手指,然后轻轻拨开了何欢额头边的发丝,这家伙的额头生的真好看,让人想要很虔诚地吻上去,触碰他的思想,了解他的一切。
然后贺行又刮了一下何欢的睫毛,很痒,但是让人刮得上瘾。
贺行连着刮了四五遍之后,赶紧收了手。
因为何欢越是看起来安静无害,就越让贺行内心充满警觉。
总觉得这家伙要是忽然张开眼,就要掠夺一切索取代价。
不知道过了多久,何欢的声音忽然响起。
“你怎么不摸了?”
很轻,就像羽毛一样掠过贺行的心头。
“哈?你早就醒了?那你干什么装睡?”贺行不爽地问。
但是何欢趴在自己身上的样子真的让人很有保护欲,贺行舍不得摇晃对方。
“想要知道你都喜欢我什么地方。”何欢闭着眼睛说。
“啧……自恋。”
“我不动,也不睁开眼。你还想摸哪里?”何欢的声音有一点点慵懒,还带着一丝鼻音,让贺行有一种自己被对方溺爱着的感觉。
“不摸。摸不动。我两条胳膊都快废了。”贺行闷闷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