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衾的喉头一动,把那将要出口的话又压下去,只淡淡地说道:“少奶奶才进京,有些不相干的闲言碎语,最好不要什么都听。”
他的脸色是苍白的,东淑的脸上却微微透着红,她当然知道李衾心生不悦正在责备自己,虽然没有说重话,但被这样当面的“斥责”,却是她从未经过的。
虽不记得自己的出身,但骨子里的高傲却改不了。
先前就算是竭力的放低身段、对李持酒曲意逢迎,心里却实在是瞧不上那个混闹的小子,如今给李衾面斥,心里更是别扭的很。
只是却清楚对方的身份,东淑从幂篱的珠串后面看了李衾半晌,垂眸道:“多谢李大人教诲,以后再不会了就是。”
此刻她的声音也变得冷峭了几分,不似先前婉柔。
李衾闻言却皱了眉,不禁又多看了几眼,觉着这口吻竟像极了萧东淑不高兴时候的语气。
东淑低头看见怀中抱着的铜镜,樱桃似的唇瓣微微嘟了嘟,觉着这镜子也跟自己作对似的,又沉又硌手。
她本想赌气把这镜子还给李衾,免得跟占了他便宜,可手指抚了抚镜面,莫名竟有些舍不得。
于是说道:“今日欠的银子,他日一定奉上。绝不会占李大人的便宜。”
说完之后,便屈了屈膝,行礼转身而去,春风撩过裙摆,那纤袅的身段竟翩然若仙。
李衾看着她的背影,一时无言。
金鱼儿目睹全程,此刻凑近道:“主子,这个、这个江少奶奶,好大的脾气啊,之前听说她的性情最和软柔顺的,难道是那些人打听错了?”
李衾说不出自己心中是什么感觉,眼睁睁看着东淑的身影往前消失,才终于皱眉道:“行了,走吧。”
今日李衾原本是去往家庙的,拜祭了“萧东淑”的坟墓。
这回来的路却正跟通往岁寒庵的是一条,他经过这市集的时候,却是金鱼儿眼尖看见了东淑跟甘棠几个。
本来不想多事,可是看她站在摊前,种种举止,跟他记忆中的萧东淑慢慢地竟分不清彼此了。
李衾就像是飞蛾见到光,忍不住就想上前再看个仔细。
想不到竟是弄的不欢而散,可谁叫她多事呢?
说什么不好,竟敢说跟东淑相似……世间只有一个萧东淑,她纵然有几分相似,也不该当面问这种忌讳的话。
正在胡思乱想,只听金鱼儿道:“那个江少奶奶也是古怪的很,居然要那么一个破破旧旧的铜镜,我看上面都生锈了,人影儿都未必照得出来呢。这若不是主子执意要给她买,我也觉着亏。”
李衾听了这句,摇摇头道:“你懂什么,那个东西好像……”
一句话还未说完,李衾心头一动。
原来他竟觉着那镜子看着有几分眼熟,好像哪里见过似的……可是想来想去,又实在想不起来。
金鱼问:“好像什么?”
李衾欲言又止,只淡声道:“像是个真古董的样子,未必就是那种破烂儿。”
金鱼鼓起眼睛,却又笑道:“如果真是个古董,这可是万万想不到的事儿,只是难道那摊主不知道?”
李衾道:“这种东西多半是从别的地方收来、或者捡来的,一定极便宜。那摊主也不是个识货之人,只想漫天要几个钱儿罢了。”
金鱼点点头,眼睛发亮又问:“是了,主子为什么又特意叫我要了那石头小马儿呢?难道那也是个古董?”
李衾笑道:“那个却不是古董,只是石头有些意思。”
他答了这句,又有些烦躁:“只管问什么?没有别的话说了?”
金鱼忙停了口,却又从袖子里掏出一样东西,捧着讨好般道:“主子,这是那个小孩子给的。”
李衾垂眸看了眼,见是个竹篾编的小笼子,里头放着一只叫蝈蝈。
他疑惑地抬手接了过来,举在眼前看了会儿,透过竹篾的缝隙,那只小小的草虫安静的趴着,时不时发出微弱的叫声。
先前李衾众人已经过了岁寒庵,正往京城方向去,所以这会儿竟是跟东淑背道而驰。
此刻他回头看去,见那一行人已经驱车远去了。
李衾幽幽地在心中想:真是走火入魔了。
先是把镇远侯的这位夫人误以为是萧东淑,刚刚又不死心地靠近过去……如今更连那镜子都眼熟起来,这成什么道理?
也许是时候该把东淑放下了,趁着自个儿还没有完全失控。
但在这之前,该把东淑因何而死的事情彻底解决!
萧宪的报信不错,彩胜的确是在东宫。
只是萧宪非常狡猾,他只说人在东宫想救也难,却没有提到底是怎么个难法儿。
李衾费了点力气才查到究竟。
进了城,本要回府,李衾突然改变了主意:“去打听打听萧大人在哪里。”
金鱼立刻打发了人前往探听,不多时候回来道:“萧大人在府内。”
李衾闻听有些踌躇,自打东淑出事后,莫说萧宪从不登门李府,连他也极少去萧家了,除非一些避不开的年节,到底要上门给长辈请安行礼。
但他犹豫片刻,终于还是调转马头。
萧府的门上飞速入内禀告,不多时有人来迎了李衾,请他入内。
在萧宪的书房里,正有几个当世的名士、以及跟萧宪离开交好的人也在座,因听说李尚书到,都知道有事,便纷纷起身告退。
李衾进门的时候,萧宪正背对着他,把一本书放回紫檀木书架上,又缓步走到多宝格旁边儿,打量上头摆放的器物。
李衾扫了一眼,便上前拱手:“萧大人。”
萧宪慢悠悠地回头:“李大人亲临,稀客啊。”
李衾知道他的脾气,也不等他让座,自己就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了。
只是一动间,袖子里发出低低的鸣叫声。
萧宪正要在桌后落座,听见这声便抬眸看过来。
李衾这才想起,金鱼儿给的那个叫蝈蝈笼子,他先前因一时没仍,随便放在袖子里,竟忘了。
此刻迎着萧宪惊疑的目光,李衾从袖中把那竹篾笼子取出来,在掌心转了转,放在萧宪的桌上。
房间内一时安静非常,那叫蝈蝈瑟瑟地叫了两声,好像也觉着害怕。
萧宪盯着那笼子,撇撇嘴道:“李尚书竟还有这种雅兴。”
李衾一笑:“让萧大人见笑了。”
萧宪不耐烦道:“你亲自过来,总不会是送这孩子们才用的小玩意儿吧,到底何事。”
李衾道:“你自然知道,彩胜已经在我那里了,只是要从她口中得知真相只怕很难。”
“你说什么?”
李衾道:“你只告诉我她在东宫,却没跟我说,她在东宫何处。”
萧宪蹙眉。
李衾见他竟像是不知情的,这才道:“她在暴室。”
萧宪双眸微睁,显然不知此事。
暴室是专门幽禁一些有病或者犯了大禁忌过错的宫人的地方,一般人送去那里,撑不了多久很快就会丧命。
李衾继续道:“我将她带出来的时候她几乎精神失常了。而且……遭受过非人折磨。”
萧宪脸色肃然:“是太子?”
李衾道:“尚未可知。估计要等一阵才知究竟,毕竟才在宫内闹出事端来,行事有些艰难。”
萧宪皱眉想了会儿:“我的人只说在东宫见过彩胜,却不知她是这种遭遇。这样的话……我来追查宫内的线索就是了。”
李衾点头:“交给萧大人我是放心的。”
萧宪哼了声,又冷笑:“本以为你带出彩胜就能知道内情,却没想到还是一筹莫展!”
说到这里,那桌上的叫蝈蝈突然放肆似的高唱起来,声音非常宏亮,引的两个人都看了过来。
萧宪盯着那笼子,眼神却一寸寸的柔和了下去,他忽然说道:“妹妹以前没出阁,很喜欢这种小玩意儿,还叫我给她买呢。后来渐渐大了怕人笑话,就不弄这些了。”
李衾微震。
萧宪见他瞪着自己,却又冷冷淡淡的一笑:“你突然带了这个来,我还以为你……”
李衾当然不是弄这些玩物的性子,所以萧宪本能地以为他多半是“睹物思人”,才弄这玩意儿。
萧宪欲言又止,只把那笼子揽到跟前,低头打量。
李衾的心突突乱跳,集市上东淑的身影,言行举止又在心底闪了出来,他抬手在额头上轻轻抚过,提醒自己这不过是个巧合而已。
“总之,我会再想办法,”李衾定神,“大夫说调养得当,彩胜的情形会很快好转。”
萧宪正逗那小虫子,闻言道:“最好别叫我失望。”
李衾一笑:“我来意已经尽数告知了,不打扰了。”
他才要起身,萧宪却突然问道:“那个镇远侯的夫人,真的跟妹妹有几分相似?”
李衾看向萧宪,萧宪却依旧眉眼不抬,显得漫不经心。
真是巧,这个问题先前那“江少奶奶”也问过差不多的,但是此刻换了萧宪,滋味更是异样。
李衾才要轻描淡写的回一声,忽然觉着异样。
他若有所觉地抬眸,看向萧宪身侧的那一人多高的花梨木多宝格。
那多宝格上安放着各色的古董玩器,琳琅满目,李衾的目光飞速扫过,终于,他看见了自己想见的。
李衾屏住呼吸,猛地上前一步。
萧宪正等他回答,见他突然走近,便跟着转头看过去。
却见李衾盯着自己的多宝格上一样东西,满面骇然。
“这是、什么?”李衾艰难地问。
萧宪顺着他的目光,看见了一枚圆圆的铜镜。
他有些意外李衾竟会没头没脑的问这个,但也正好在李衾面前炫耀,当即道:“这个嘛,你当然不认得,这是汉时候的古铜镜,叫做四兽献瑞……”
李衾却已经抬手把镜子拿了下来,捧着道:“四兽献瑞?这里、怎么只有两只?”
萧宪放下那蝈蝈,起身把镜子夺了回来:“别乱摸!这可是稀世的宝贝,两只是因为这是一对儿的!朱雀玄武,麒麟白虎,两面铜镜。是我识货,机缘巧合才得了这麒麟白虎的一面,也曾苦心孤诣地派了不少人去找另一面,赝品得了不少,真的却始终一无所获,想来未必还存在这世上,兴许是给那些不识货的乡野村夫或者无知之辈随意的或毁或扔了……但不管如何,能得这一面已经是难得的机缘了。”
他说到最后,掏出帕子把李衾摸过的地方仔细擦了擦,似乎觉着李衾的手把自己珍贵的镜子弄脏了:“你怎么对这个感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