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知为何,虽然被人嘲讽了,萧宪竟然没有半点儿恼怒的意思,他盯着东淑看了半晌,竟仰头轻笑了几声。
东淑抬眸:“大人为何发笑。”
她的眼睛乌溜溜的,透着几分狡黠,还有一点点算计跟警惕。
萧宪打量着她的眸色,沉吟道:“果然李大人说的对,江少奶奶的口齿真真厉害,竟叫我无言以对了。”
他直白的冒出这句,却让东淑有些猝不及防,脸上微微地漾出一点红晕。
她便低咳了声,道:“大人这话我就不懂了,李大人又说什么了?怎么两位都是朝廷的中流砥柱,栋梁之才,也会背地里议论一个妇道之人吗?”
萧宪笑道:“少奶奶放心,李大人所言都是赞誉之词,并不是那种琐碎嚼舌的话。”
东淑的双眼微睁,这才透出几分天真之色,似乎好奇李衾都跟他说了自己什么。
萧宪对上她的眼神,心头微微一窒,终于又道:“好吧,当着真人不说假话,这铜镜,我实在舍不得,但是李大人说他在少奶奶这里做了担保,我也不好就坏了他李家的名头,我想着万事都有商量,既然少奶奶是从别处购得的,那么,能不能……也请您割爱,把此物卖给我?价钱嘛一概的好商议,你只管开口!”
东淑本来也是打定主意,不管他说什么,反正铜镜不能给他,就算是兰陵萧家、吏部尚书又如何,总不能拼着李家萧家的名儿不要来硬抢。
谁知萧宪竟说要买,而且是这样财大气粗的口吻。
其实自打萧宪一露面,整个人从头到脚散发着贵不可言之气,可见是个有金山银山的人物。何况这岁寒庵的知客处,显然是为了他才故意重新清理布置过的,而那熏香炉以及那闻起来就极名贵的檀香气,只怕都是他随身所带之物。
之前她跟甘棠闲话,还正愁找不到发财的法子呢,不料下一刻就有人撞了过来。
东淑心中犹豫,一方面她不想舍了铜镜,可另一方面,那句“价钱你只管开口”又在拼命诱惑着她。
她的心情非常的复杂,终于决定再矜持一下:“这个嘛,萧大人,有道是君子不夺人所爱……”
萧宪道:“可也说,君子有成人之美。您觉着呢?”他说了这句又道:“横竖这铜镜若归了我,自然是好生保存不容有失,甚至将来若是少奶奶想见那镜子,也是容易的,我必不至于阻拦。”
东淑慢慢地叹了口气:“萧大人言辞这般恳切,实在叫人拒绝都难。”
萧宪笑道:“应该是少奶奶善解人意,请您开个价,不管多少都使得。”
东淑对上他含笑的眼睛,心跳也忍不住加快了几分。
要多少钱呢?这不过是五百文买的东西……加价十倍的话似乎不值当。何况人家堂堂吏部尚书,开价五十两似乎太辱没他的身份了。
何况之前还有李衾做过担保,这李家跟萧家的名头加起来都不止五十两,连五百两还嫌少呢。
可若是要的太多……会不会让萧宪以为自己是狮子大开口,贪得无厌,小人行径,看不起自己?
东淑的心里像是油锅开了,头一次体验到做买卖的艰难。
“这个,”东淑的心跳的声音如同擂鼓,耳朵都开始嗡嗡作响,“五……五百、两。”
萧宪听她说“五”的时候,眉峰一动;听到“百”,眼中骇然;最后听到“两”,那两只眼珠子却几乎要跳出来,仿佛是怀疑自己听错了。
东淑看他的表情好像是不太乐意的,也觉着自己出的价钱似乎太高了。
五百两足够一个中等之家十年的用度了。
真的狮子大开口了吗?
东淑有些忐忑,却也不愿这么快改口退让,便咳嗽了声,决定挽回些颜面:“我倒不是为了钱,毕竟这是我心爱之物,若是萧大人你……”
话音未落,萧宪道:“我当然知道,这个李大人已经对我说过很多次了,我也并不是为了钱,也是觉着那古铜镜实在是跟我投了缘,这样吧,我再加五百两,一千两如何?”
东淑目瞪口呆:这是怎么回事?
萧宪笑道:“少奶奶想必是同意的,既然如此,那就成交了。”
他春风满面说了这句,又笑问:“不知是要银票,还是要现银,或者金子?”
东淑悻悻道:“萧大人准备的还挺齐全的……是从一开始就笃定这买卖会成?”
萧宪道:“这个倒不是特意准备的,我一向出行,都要带些金银在车上的。”
东淑差点没忍住翻个白眼。
东淑毕竟不是傻子,看到萧宪这反应就知道自己开价低了,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让她再讨价还价,也实在是没脸。
而且萧宪主动加了足足一半,也算是够意思,而且若是陡然暴富,恐非好事,一步步来就是了。
她这样拼命的自我安慰,想了想到:“我要两锭金子,剩下的要银票。”
萧宪打了个响指,屋外两个小厮端着匣子走进来,从一个匣子里取出两锭小元宝,另一个拿出几张银票。
萧宪并不接,只叫放在桌上,道:“少奶奶请亲自过目。”
东淑看着这种做派,真是叹为观止,便看甘棠。
甘棠虽然一直陪在旁边,可听东淑说五百两的时候,整个人灵魂出窍,差点晕厥,感觉自家主子简直是在讹人,还胆大包天的讹到了吏部尚书头上。
好不容易撑过来,突然间又听萧宪主动加了五百,她简直像是在做梦,呆若木鸡,哪里还能看见东淑对自己使眼色。
东淑见她整个儿呆住了,扶了扶额,反而笑道:“萧大人做事儿,妾身自然是信任的。”
萧宪哈哈一笑,心里痛快之极,细看着她,除了最初相见时候那份惊心动魄,此刻是越看越觉着顺眼了,难得的是说话脾气很对自己的心意。
萧宪便道:“少奶奶在这里修行,不知几时回城?”
东淑因觉着自己的镜子卖亏了,很不愿意跟他多话,便道:“有劳下问,妾身的身子向来差,大概要多调养几日了。”
萧宪竟道:“少奶奶缺什么补品之类的么?回头我叫人送些来。”
非亲非故,他说真的?还是故意得了便宜还卖乖。东淑忍不住又瞪他一眼。
萧宪给这带着嗔怒的一眼看的心里一晃,不禁又想起了妹妹,这才没了取笑的心思,便淡淡道:“既然事成,我便不叨扰少奶奶清修了。”
东淑起身:“恕不远送,萧大人慢走。”
萧宪也站了起来,沉默地看了东淑片刻,略一颔首,迈步往外去了。
等萧宪走到门口,东淑才想起:“萧大人请留步。”
她从袖子里掏出那块玉佩,想了想,又从桌上抓起一张银票,特意打量了眼,见是一张一百两的,忙送回去,另取一张五十两的……这实在是因为没有面额更低的了。
萧宪则一脸莫名:“这是……”
东淑道:“这玉佩是李大人的,买铜镜的钱也曾是他替我付的,我当时曾说一定会还给他。既然铜镜归了萧大人,这玉佩也该物归原主,银票嘛,算是我还他的,请萧大人帮我带给李大人。”
萧宪垂眸看了看那两样东西,笑意在眼睛里又将漾出来,终于,他抬手把那银票接过去,却没有收玉佩。
东淑不解。
萧宪意味深长道:“银子嘛,我可以帮忙,至于李家的金乌佩,则是我不能轻易沾手的。请少奶奶妥善保管,以后有机会自己还给李子宁吧。”
他说了这句后,含笑点头,转身出门。
等到萧宪走后,甘棠总算清醒过来,她看着桌上的元宝跟银票:“少奶奶,我不是做梦吧?这些钱真的是咱们的?”
东淑道:“瞧你那点出息!”
甘棠拿起小元宝,沉甸甸的滑不留手,又去看银票,简直喜极而泣:“一个破烂铜镜居然卖这么多钱,奴婢本来以为,这个东西卖上五两银子已经是撑死过去了,哪里想到奶奶开口五百两,可知我当时很怕萧大人生气翻脸?”
东淑撅了撅嘴,开价受挫,她心里一直不舒服呢。
甘棠捧着元宝,对旁边的明值感慨道:“少奶奶之前对这些东西一直都不屑的,只说铜臭,今儿终于知道过日子了,竟能赚钱了。”
明值也赞叹道:“姐姐真能干呀!若是我,打死我也不敢要五百两的!”
东淑听两人一唱一和,才慢慢地转恼为喜。
当下故意道:“我本来想开一千两的,可是看那个萧大人,长相跟气质都上佳,身份高贵不说,说话也客气。我既觉着该好好地敲他一笔,可是又有点不太忍心……索性就半卖半送了。”
甘棠误以为真,在旁咋舌。
明值人小鬼大,却看出端倪,便捂着嘴笑。
东淑吩咐甘棠把钱都收拾起来,又叫她捐了一张五十两的银票给岁寒庵。
这些日子住在这里,上下伺候的极为尽心,饭菜虽都是素斋,却也是变着花样的。
东淑知道这些尼僧都盼着她这位“侯府夫人”供奉香火钱,之前是一穷二白,现在终于可以阔绰行事了。
果然庵堂众人大为欢喜,寺内的主持亲自来谢,中饭也越发丰盛了,素鸭、东坡肉,炒素四宝、三鲜,罗汉上素,并一道杂菌汤,鲜美可口,又有益于身子。
明值边吃边说:“我感觉我都长胖了。”
东淑捏了捏他的脸:“你这小花嘴子,都是些素菜你也能胖?”
她想躲清静,吃素也就罢了,只是明值正长身体,却是得吃点别的。
正甘棠回来说:“奶奶,我听外头的人说,明儿又是大集呢。”
东淑扭头:“你怎么像是很高兴?”
甘棠笑道:“咱们不如再去逛逛,若还能再得一面铜镜,或者别的好物件儿,那可就吃穿不愁了。”
东淑也笑了,她正也想着给明值补补身子,当下便答应了。
这晚上,东淑洗漱过了,去瞧了明值,却见那孩子还在秉烛练字,当下叮嘱他早些安歇,便回到房中,上榻落帐。
帐子上还挂着那个竹篾笼子,只是里头的叫蝈蝈已经放走了,之前挂了两天,东淑怕饿死了它,叫塞了叶子它也不吃,索性让明值拿去放走了。
没了那清脆的叫声,颇有点寂寥,想了想,从枕头底下泛出了李衾的那枚佩玉。
东淑举在眼前看了半晌,外头还有没熄灭的淡淡烛光,帐子内光线幽暗,那三足金乌在眼前光影迷离,隐隐泛着幽淡的金色。
“要怎么还给他呢?”自言自语的,握住玉佩,手指无意识的摩挲着上头光滑的纹路,不知不觉中竟很快睡了过去。
东淑已经睡了,在旁边床的甘棠却睡不着。
她头一次见到这么多钱,又是喜欢又是担心,听着东淑帐子里无声,就又起身去检查了一番银票,数着无误,才蹑手蹑脚卷着回到自己床、放在枕头下才安心。
正要睡去,隐隐听到东淑喃喃几句。
甘棠以为她醒了要喝水之类,忙答应着起身。
到了床边,却见东淑并没有醒,只是皱着眉心唤道:“子……”
甘棠一愣,微微俯身,再三听了几遍,终于听她悄声唤道:“子宁。”
“子宁?难道不是叫明值少爷吗?子宁……听起来这般耳熟的。”
甘棠嘀咕着,猛然噤声。
她突然想起自己哪里听过这名字了,那位萧大人曾几次称呼李尚书的啊。
但是怎么可能?
甘棠呆呆地看着东淑,正有些手足无措,却觉身后一阵冷风袭来。
丫头蓦地回身,却见房门边有个人静静地立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