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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听了李持酒的回答, 扬首一笑, 抬手在他的肩头轻轻地拍了一下,动作竟甚是宠溺。
  就在这时候, 殿外有太监扬声通禀, 原来是萧宪到了。
  不多时, 就见萧宪在前, 东淑在后, 两人鱼贯进了内殿,上前行礼。
  从东淑一露面,李持酒就看见她了。
  当下长眉一扬, 双眼里的光就冒了出来, 脸上的笑容过分灿烂。
  东淑因为一直低着头不曾四处打量,所以并不知道他也在,也没看见他,倒是萧宪一眼瞧见了。
  看着镇远侯那个样子, 萧宪突然想起以前自己偶然兴起、跟众纨绔出城射猎的时候,那些贵宦子弟们身边所带的狼犬个个精神炯炯,而那些狗子望见猎物的时候,就是这种兴奋难耐的德性。
  萧宪不悦地扫视李持酒的时候,文帝却也瞧见了镇远侯这恨不得摇头摆尾似的表情, 皇帝笑了笑, 只对萧宪道:“让朕等了颇久,怎么之前不跟穆学士他们一块儿进宫啊?”
  萧宪道:“臣本想着这也不算什么大事,有杜公公跟穆大人在, 已经是足够了。”
  文帝道:“这种藏玉瓷百年一见的,你也知道朕喜欢这些玩意儿,到底该进宫来跟朕一块儿赏鉴才好。”
  萧宪道:“是臣考虑不周了。”
  此刻文帝看向他身后,说道:“朕听杜成说,这东西是‘小江’找到送给你的?”
  萧宪也知道皇帝已经看见东淑,当下道:“请皇上恕罪,其实‘小江’正是臣新认的妹妹。”说着便拉东淑走了出来,叫她磕头,又说道:“因她是女子,行动不便,可毕竟又是她找到的宝物,听说今儿要开这藏玉瓷,才特带了她出来看看热闹,没想到竟是龙纹金器,所以不敢藏私……本是要先送她回府的,只是公公说要连她一起进宫,所以不敢有违。”
  文帝笑道:“罢了,你莫非觉着朕会追究她女扮男装之事么?何况你们又不是本意欺君,朕岂会不知。”
  萧宪谢恩。
  文帝走前两步,又看着地上的东淑道:“这是朕第二次跟你见面了吧?且先平身,起来说话。”
  东淑行礼起身,却仍是敛眉垂首。
  她今日不施脂粉,雪色肌肤,如同毫无瑕疵的温玉,可天生的黛眉朱唇,看着别有一番令人惊心动魄的妩媚可喜之处。
  又因穿着男装,宽袍大袖,这袅娜里便透出几分难以言说的风流之态。
  文帝打量了片刻,笑道:“上次却是朕也看走了眼了,如今再见,却觉着……这般的品格,恐怕也不输于萧东淑啊。”
  他说了这句,便看萧宪道:“你说呢?”
  这若是在以前,萧宪必然不依。可现在知道此人就是彼人,都是同一人又有什么可比较的。
  可毕竟旁人不知道,却不好不做表示。
  于是萧宪便道:“回皇上,虽然江妹妹极好,但东淑在臣的心里自然是独一无二的。”
  文帝笑了几声,便问东淑道:“你且跟朕说说,你是怎么找到这宝贝的?”
  东淑道:“回皇上,说来也不过是机缘巧合……”
  她说到这里,突然感觉到一股异样,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盯着自己。
  本来东淑在御前是按照规矩不肯抬眸乱瞅的,可这感觉如锋芒在侧,她嘴里说着,忍不住抬眸往前头看了眼。
  这一瞧,正看见站在殿侧文帝身旁不远处的李持酒。
  对上那双过分明亮的眼睛,东淑的脑中一片空白,一时竟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文帝见她忽然间停了下来,便跟着转头看了一眼,笑道:“镇远侯在这里,你不自在了?”
  东淑忙镇定心神,重新垂头道:“回皇上,妾并不敢。”
  文帝笑道:“其实之前杜成跟穆学士带了那三件东西进宫后,镇远侯也说起来,他曾是见你摆弄过的。”
  因原先不知道镇远侯在,陡然看见了,很是意外,又听皇帝这么说,东淑心里老大的不自在,也不知该如何接口。
  萧宪也知道她的尴尬,便故意道:“皇上,却不知道这三样宝物恢复的如何了?”
  文帝还未回答,就见杜太监从外缓步无声而来,躬身带笑说道:“皇上,那金碗已经恢复妥当了。”
  文帝方笑道:“呈上来。”
  一时三刻,杜太监亲自捧着一个乌木托盘,上衬着一块儿鹅黄色的缎子,金碗便放在上头,鹅黄缎衬着明晃晃的金碗,上头黑色的龙纹更显肃穆庄重,一看就知非是凡器。
  文帝看着此物,啧然称奇,一时才忘了别的。
  萧宪跟东淑虽然已经看过这东西露出半面真容,可如今整个儿恢复了本色,却更加夺人眼目,果然不愧是稀世之宝,皇族之物。
  杜太监跪地,请文帝细看。
  文帝抬双手将那金碗捧了起来,打量了片刻,道:“这碗内仿佛有字。”
  此刻穆学士也在旁边,闻言道:“回皇上,臣也察觉了,这似乎是……”欲言又止,脸色古怪。
  文帝早看了出来,一时沉吟不语。
  萧宪看看穆先生,又看看文帝,不明白为何他两人的表情跟反应都这样怪异,沉默之中还是李持酒打破了:“这到底是什么字?”
  文帝才一笑:“萧宪你看吧。”说着,便缓缓地把碗递给了萧宪。
  萧宪忙躬身接捧了过来,垂眸看了片刻,面露疑惑之色。
  忙定睛又细看了一番,萧宪手一抖,差点儿把这金碗扔了出去。
  东淑在旁不动声色,却也看了个正着。
  原来这金碗的底部,赫然篆刻着四个小字。
  并不难认,乃是:安定公婴。
  对于李持酒而言,这四个字毫无意义,因为他并不知道这其中的典故。
  但对于文帝,穆学士,萧宪乃至东淑来说,这四个字,却是沉甸甸血淋淋的,叫人心里难受。
  安定公,是一个人的封号,“婴”则是那个人的名字。
  但是既然是“安定公”,又怎敢用皇族的龙纹呢?
  不管是穆先生,萧宪还是文帝等,都觉着这东西是汉代的。
  毕竟外头的一层青釉褐斑瓷乃是西晋,所以里头的东西只能往上推,而且按照那龙纹的制式,显然就是汉代皇室之物。
  汉代皇室极多,本来毫无头绪,可是加上这这四个字,意义就不一样了。
  汉朝曾有一个皇帝叫刘婴,最后死之前,曾给封为安定公。
  这个皇帝,就是汉宣帝的玄孙,也就是后来给王莽篡位、取而代之的那位可怜的君主。
  刘婴几乎是从一出生,就无法左右自己的命运,汉平帝驾崩的时候他才只有两岁,所有的朝政大事都落在王莽手中,后来王莽为防止刘婴反叛,从小就把他养在深宅之中,与世隔绝,就连身边乳母也不能跟他说话,故而刘婴长大之后,也人如其名,心智犹如三岁孩童一样,对于世事乃至世间万物一窍不通,后来兵变之时,刘婴更是不幸死于战乱。
  所以说这位君王一生实在是离奇坎坷,又因死的无影无踪,自然没有天子的仪仗来安葬,如今这几样东西出现眼前,大概是有人记得这位末世君主,所以才铸器以祭祀。
  可是……总觉着有些不祥之意啊。
  毕竟刘婴之后,是王莽结束了整个西汉。
  殿内的人一时都安静下来,还是李持酒探头探脑的说道:“萧大人,是什么字?”
  萧宪镇定下来:“这大概是西汉时候孺子婴的故物。”
  “什么叫孺子婴?”李持酒问。
  萧宪悄然看了皇帝一眼,见文帝并无反应,才道:“他算是西汉刘氏皇朝最后一位正统君主,可惜给王莽窜了位。”
  “啊,你早说王莽我就知道了,”李持酒嗤嗤笑道:“可惜什么,这个孺子婴如此无能,打不过王莽,也是活该的。”
  这样“振聋发聩”的话一出口,连东淑都忍不住皱眉看向李持酒。
  正巧李持酒也瞥着她,四目相对,他竟很好脾气地笑问道:“我说的对不对?”
  东淑见他居然还要嘉奖似的,真是匪夷所思——要知道这是当着皇帝的面儿!他是疯了不成,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
  当下东淑狠狠瞪了他一眼,也不知他能不能会意,就忙低头不再看他,免得自己也给拉下水去。
  而在李持酒说完后,文帝若有所思的看看他,又看向萧宪,竟说道:“爱卿,你觉着镇远侯这话如何?”
  萧宪皱眉:“一派胡言!”
  “哦?为何?”
  萧宪道:“王莽本是权臣,若是一心辅佐幼主也就罢了,他却狼子野心取而代之,以至于天下大乱,这种人有什么可推崇的?就算再有能耐,也终究走了邪路,不是正途,不值一提。”
  文帝笑道:“镇远侯,你听明白了吗?”
  李持酒咂了咂嘴,似乎还有高见要议论,忽然瞥了一眼东淑,便忍住了:“哦,我明白了,听了萧大人一番话,胜读十年书。”
  文帝看着他假模假样的,不由叹道:“你啊,朕看你就是吃亏在读书太少,倘若有萧爱卿或者李爱卿从小儿教你读书,也不至于这样。”
  李持酒瞪圆了眼睛:“我怎么能请得起萧大人跟李大人?我从小儿……”
  他说了这句,忽然又看了东淑一眼,就住了嘴,只笑说:“能活着这么大已经不错了。”
  文帝的脸上本还带几分笑意,听了他说这句,那笑就慢慢地敛了。
  皇帝看了看那只金碗,脸色忽地又多了一丝黯然,终于他道:“镇远侯,你身上的毒还没有清,又站了半天,先去偏殿歇息吧。”
  李持酒因东淑在这里,哪里肯走。
  文帝却不等他开口,又对东淑道:“你也下去稍等片刻,朕有几句要紧的话要跟萧宪说。”
  东淑只得领旨,便退了出来。
  李持酒总算明白了皇帝的心意,便果然如一条龙似的,摇头摆尾地跟着出去了。
  萧宪回头看着他……真想一把将他揪回来,可又想这毕竟是在宫中,他总不至于就真的造了反吧。
  正文帝说道:“这个金碗出现的,不是时候啊。”
  萧宪听皇帝这么一说,心头一震,忙收敛心神:“皇上这话,臣不太明白。”
  文帝说道:“你怎么会不明白,这个东西不是个吉祥之物。”
  毕竟这“安定公婴”四个字,却陪以皇室的龙纹金器,本身就是莫大的讥讽跟悲惨,煌煌之西汉,便终结于此人。
  萧宪很清楚皇帝在想什么,联想到最近的那些风言风语,皇帝针对李衾的种种,他心中也有种不妙的预感。
  当下只能尽量开解,便道:“这个玩意儿,不过是个古董玩器罢了,就如同臣之前收的那四兽献瑞的铜镜,不管如何的珍贵,都只是一件供人观赏的死物而已。皇上又何必多心呢。”
  文帝笑道:“说起你的那铜镜,朕又想起故事来。当初你收集了第一面镜子的时候,不是曾有传说,说这铜镜必定得成双,不然的话就会生煞?你虽不信,但是……”
  这一句,却正戳中萧宪心头隐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