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蒙最终还是搬了出去, 不过和王府距离得不远, 且在新居落成前, 林蒙还是住在竹楼中。
为此, 朱七七闹了好几场,无果后她还和林蒙冷战了一个时辰。
王怜花也过问了一次。
林蒙只说:“你们家是很好,只是我更想有个我能当家做主的地方。”
王怜花略一沉吟:“你和你那好表哥起了什么罅隙?不可能是李园让你感到像个客人了, 我那日去李园,瞧着仆从们都已将把你当做了主人。”
林蒙静默了片刻。
王怜花眉一挑:“怎么?”
林蒙清了清嗓子道:“我只是在判断你这是不是依旧在戳我痛处。”
“好心当成驴肝肺!”王怜花气炸,可他旋即心念一动,狐疑道:“等等,你是不想说?”
林蒙:“嗯。”
“气死我了, 当我爱管你这狗屁倒灶的事。”王怜花一甩袖子, 气呼呼地走了。
林蒙一点赔罪留人的意思都没有,而王怜花片刻后又自己回来了,他没事人儿一样指着林蒙手边的一幅图道:“这是什么?”
林蒙心中好笑, 但面上不显,也当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道:“蚝壳墙。”吕宋物产丰饶, 但就是常遭台风侵袭。林蒙不经意间想到了岭南用来抵抗台风的蚝壳墙。这种墙是用蚝壳,再加上黄土与红糖、糯米等混合而成的的墙浆砌成。蚝壳表面凹凸不平,能够将风分散;蚝壳向下,雨水也能够很快地流走, 又特别耐磨, 是个很不错的选择。
王怜花听完又看向其他图纸, 过了会儿说:“你这地下水利倒比我那边的高明两分, 索性我也一起整改了。”
林蒙道:“这得因地制宜。”
王怜花感觉火气又上来了:“我、知、道!”
林蒙没受到影响:“我只是想说若你有意,我可以帮忙将设计图画出来。”
王怜花这才缓和了语气:“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难道我是白白帮你的吗。”
原来他很乐意出钱出力出人。
林蒙哭笑不得:“是是是。”
王怜花又指了另外一沓图纸:“这又是什么?”
林蒙将图纸拿过来道:“这是我对作坊的一点构思,正准备和前辈你商议一番呢。”
“哎呀!”王怜花忽然叫了一声,吓了林蒙一跳,但听他接着说:“这上面的字我竟然看懂了。”
林蒙:“……”
王怜花装模作样完,还是有将图纸认真浏览了一遍,有点惊讶地说道:“你竟是写的行书。嗯,字酣墨饱,神气充足,恣肆跌宕,飞扬飘洒。我想你仿得最多的行帖,是苏东坡的《黄州寒食帖》吧?没想这字帖在李家。”
“这么一看,你也确实不甘心囿于小小的李园。”时下女子多习清丽柔美的簪花小楷,习行书得太少。再者从一个人的字中,多能看出一个人的心境,所以王怜花才有那么一说。
林蒙垂下眼:“我不否认。”
王怜花自认扳回一城,他心情变得畅快起来,然后大手一挥,让林蒙不要跟他客气,想怎么建房子就怎么建房子,哪怕是林蒙要建个堡,他也有得是物资和人手。
当然了,王怜花也不是无事献殷勤,他可是瞧出来林蒙对作坊的规划,显然是不拘以仿制自鸣钟。这么个“宝藏”,他必须得好好拉拢啊,以期以后更大的回报。
林蒙对此心知肚明,也并不介意以技术换来他的前期支援。
再有,林蒙也没有忘记她出海的初衷,《怜花宝鉴》的钻研进程也不能落下。
王怜花不知是为了争一口气,还是他到了好为人师的年龄,亦或是不忍心看到《怜花宝鉴》被糟蹋了,反正在林蒙向他学习时,他很乐意倾囊相授。
最开始的时候,林蒙主要学习了易容篇和医术篇,毒经篇稍有涉猎。
这其中只有易容术,是林蒙少有接触的,但她悟性着实好,观察力不错,又心思细腻,易容中不少机械和反应,她都能够触类旁通,再加上有名师指点,正经学起来,进度可谓是一日千里。
王怜花却是这么评说:“好歹不是块朽木。”
林蒙狐疑地问:“连璞玉都算不上吗?”
王怜花傲然道:“和我相比,你当然算不上。”
林蒙不太气馁了,她真挚地说道:“我知道的,你是这一行执牛耳的人物。”
王怜花尤其喜欢这一刻,他的自尊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不过这不妨碍他一针见血地指出:“我是极为喜爱此道的,而你嘛,更像是见到一座宝矿,明明自己已家财万贯,不需要锦上添花,可你却舍不得错过它,就劳心劳力地去用镐子去挖。”
林蒙不得不再次佩服他一回,只是她眉眼一转道:“前辈错了。”
王怜花眉毛都快挑飞了,阴阳怪气道:“愿闻其详。”
林蒙笑得甜蜜蜜:“我若是挖矿,我会用火-药爆破。”
王怜花:“…………”
王怜花旋即却眼前一亮:“等等,你会?”
林蒙:“……”
王怜花故作矜持道:“我有几处矿产。”说得好像他有几套衣服,几张小几一样。
林蒙心想“行叭”,然后赞叹道:“您家大业大,我等望尘莫及。”
王怜花得意一笑:“现在知道了吧,跟着怜花哥哥只管你吃香的喝辣的。”
林蒙顿时捂住额头:“我又醉了。”
王怜花:“林诗音!!”
诚然王怜花还是一枝花,只是“怜花哥哥”未免太甜腻了些,林蒙觉得齁得慌,且王怜花的报复很快就来了,他勒令林蒙尽快给他仿制款独特的钟表出来。这会儿作坊已然竣工,可以投入使用了。
林蒙之前就有在想这事儿了,此时来自西洋的自鸣钟,其实还存在着一定的误差,约有一刻钟,这一误差林蒙可以进行缩小。
另有,她其实也可以用自国国人积累下的学识,来制作完全意义上的钟表。要知道先人在机械计时器上,已经有了足够深刻的认识,像宋朝科学家苏颂制造的水运仪象台,就已经拥有机械计时装置,而且眼下还有了擒纵器,可以说,天-朝距离真正意义上的钟表,其实只差临门一脚。
只是王怜花需要的是降低成本,让国内的能工巧匠也能制作。林蒙大可以将其中原理进行拆解,其他的交给工匠们,但她又不能这么敷衍。于是在问清楚王怜花,想用最初的自鸣钟,打开天皇老子们的大门后,林蒙就想到了在钟表的附加功能上下功夫。
“‘万寿无疆’笔画太多了,不过倒是可以设计个龙嘴,在鸣钟时,会从龙嘴里倾泻出事先写好‘万寿无疆’四个字的布帛。”
林蒙最初想得是设计个机械小人,打开枢纽后,受到内部齿轮差动的牵动,机械人在事先铺好的纸张上,写下赞颂的词语。
王怜花看不出喜欢还是不喜欢:“西洋有龙吗?”
林蒙头都不抬,只看着草图:“他们仰慕东方文化,特意制作而成。”
王怜花沉吟后道:“不不,过于阿谀奉承了。”
“要不设计个大的,一间屋子都放不下,每当鸣钟隔着几里远都能听见?”林蒙又提议道,“再不然就走另一个极端,能放到手中的。”不过那就该叫怀表了。
王怜花忽然一合掌:“好诗音,你果然是我的宝贝,就这么办了!”
“我全都要!”
林蒙抬头看他一眼:“风太大,我听不清你在说什么。”
王怜花“怜爱”地看着她。
今日天高云清,只有微风。
林蒙随手拔出长剑,剑气蓬发,带动了空气流动,形成了呼啸一下剑风,然后她就朝王怜花眨眨眼,意思也很明显了。
王怜花:“…………”
就武力值而言,王怜花大恨自己之前怎么学那么杂,不然怎么就比不过个小丫头,但他这人绝对的能屈能伸:“好诗音,我认识几个西洋友人,他们许诺为我带来西洋近年来出版的书籍,不知你是否感兴趣呢?”
林蒙把长剑一收:“好说,好说。”
王怜花“小声”嘟囔道:“诗音可真是不见兔子不撒鹰。”
林蒙也不客气地回敬道:“前辈可真是威武不能屈。”
王怜花和林蒙对视一眼,俩人不约而同地露出假笑。
林蒙见状不禁莞尔,他们俩就不要五十步笑百步了,她先退了半步道:“我会尽快把图纸准备好的。”
王怜花一遥手中的扇子:“我要是不跟着做出让步,诗音怕是会在心里骂我小气刻薄吧。”
林蒙半真心半假意道:“哪能呢,您一向是解语花中的典范人物。”
王怜花竟是只听好的那一半:“我确实是,这不我知道你这两天一直耗在作坊,特意准备了游艺活动,好请你去放松放松。”
他说的嬉戏活动,乃是捶丸。
捶丸的前身大约是唐朝的马球,演变到现在的话,让林蒙来说就像是后来的高尔夫。
王怜花从前可是引领纨绔子弟的风潮,在玩乐一道上颇为精通,因而很擅长捶丸。
林蒙以前没玩过捶丸,不过她一瞧就明白了。
王怜花还在那儿说:“诗音可有玩过捶丸?我们要不要赌一把,以助助兴?”
林蒙从伴当手中接过丸杆,试了试手感,最终选中一个手感最好的,然后冲王怜花灿然一笑:“赌什么?”
王怜花承认她是笑靥如花,可他心里却有了不好的预感,但是男人就不能退缩,他拿出了他的一条船做赌注。林蒙可没有他这么豪放,她想了想说:“我赌一种新娱乐活动好了——我怕我这个初学者赢了前辈后,前辈会对捶丸产生心理阴影,那我想我只好再赔一项新的游戏给前辈了。”
王怜花牙痒痒:“我和诗音相比,怎么配称是解语花。”
林蒙:“惭愧,惭愧。”
王怜花:“……”
刚开始他们还中规中矩地玩,等到后面完全无视规则,轻功、掌法等都齐齐上阵,最后干脆一边手上比划招式,一边打球。
伴当们一脸懵逼。
等到最后分出胜负时,林蒙差点岔了真气,还出了一身的汗,不过通体舒泰,心情也变得格外畅快:“我们以后再比过?”
王怜花斩钉截铁:“我要是再和你比过,我名字就倒过来写!”
他肯定不知道他都做了什么,林蒙忍不住笑出声,在王怜花不明所以的目光下,朝他摆摆手,自己先回家收拾一番,之后神清气爽地画起设计图来。
期间林蒙还不禁感叹:王解语花名不虚传,哈哈。
过了几日,解语花说到做到,不仅将船拉到了码头,还给林蒙带了数本西洋书籍,还贴心地配备了两个翻译人员。
林蒙这段时间以来,也有跟着王怜花复习佛郎机语(西班牙语),自己还花费了好一段时间,才渐渐找回上辈子学其他语言,如意大利语、法语和拉丁文的记忆和感觉。现在让她去看原文书,她磕磕绊绊地还是能读通的。
这数本西洋书籍中,基本上都是游记、人文、诗歌之类的,并不设计到他们科技方面的知识。唯一一本比较有干货的,是关于解剖学的。
这个时候的欧洲,神学仍旧“大行其道”,但不可否认的是,科学正在强势崛起,可像解剖学这一学科,肯定会被宗教裁判所认为是异端行为,然而这本书既然能够出版,也能够说明很多问题。
其实,中医侧的解剖学也一直在进步。之前在梅花草堂,跟着梅大和梅二先生学习时,林蒙就有接触过很多医书,只是这次她轻车简从的出海,并没有将它们带过来。
所幸林蒙也记了个大概,再不然她可以央求王怜花的商船往返时,帮她带一批书过来。
林蒙后来发现她这么想,是舍近求远,因为王怜花绝对是个优秀的“工具书”,否则《怜花宝鉴》上也不会有医术篇了。
王怜花昂首挺胸,再度在林蒙面前抬头做人,且他还敏锐地发现一件事:“看来你是真心喜爱此道。”
林蒙点点头:“我们家的人,身体都不怎么好。”
王怜花这会儿也知道她的具体家庭状况,就连她为什么和李寻欢闹翻,都有所了解,只是他并没有表现出来,闻言还讽刺道:“你的身体要是不好,那牛都要哭了。”
林蒙抬眼看过去,她的外表其实很有迷惑性,一般人见了,绝对会认为她弱不禁风,又楚楚可怜。这会儿她轻抬眼,还蹙起了眉,好似带上了一分冷清哀愁,之前的活泼热情也已然褪去,身边也像繁华褪去,变成了灯火阑珊。
王怜花都要暗骂自己嘴快了。
不想下一刻这张惹人爱怜的脸,被一张纤肉清晰的脸部解剖图代替。
王怜花:“!!”
王怜花几乎是从椅子上蹦起来,好像椅子上被放了一排钉子。
“哈哈哈哈——”林蒙拍桌狂笑,眼泪都快笑下来了。
王怜花仰天长叹:“终日打雁,却叫雁啄了眼。”
王怜花又瞧笑地花枝乱颤的林蒙,眉眼一动,把她那张图借走,说是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拿去吓唬沈浪他们了。
然后——
之后的好几天,林蒙都没能见到他,说是他老人家日理万机,没空来传授林蒙知识,只是叫人送了不少医书过来。
林蒙敢笃定,他绝对是被按在地上摩擦了。她再翻看了遍这次送来的医书,不意外地发现都是她想找的,而且里面还有一本宋朝宋慈所著的《洗冤录》,其对人体骨骼及胚胎等有较详细的记载,并附有检骨图。
林蒙不由感叹王老前辈的周到细致,内心难免有那么一分愧疚,想了想还是跑去探望他。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王怜花那张俊脸完好无损。
林蒙忍不住眯了眯眼睛,定睛去看。
王怜花:“……”
林蒙委婉道:“你今天格外香,也格外白。”
王怜花绷得住,几乎是痛心疾首地叱责道:“你是登徒子吗你。”
林蒙:“……”
王怜花沉默了会儿,索性破罐子破摔道:“怎么样,是不是看不出半点痕迹?我调制的香饼,可不是寻常香饼可比的。”
林蒙不想戳他痛处,所以就轻描淡写道:“哦。”
王怜花却反过来不满她的不捧场,“让我说,女子的钱最好赚了。你还在保定城时,也用过王芳斋的刨花头油、胭脂水粉吧?”
林蒙点了点头,随即反应过来:“不会吧?”
王怜花一撩衣摆:“不错,那正是在下的产业。”
林蒙佩服极了:“那你有想过往西洋开分号吗?”
王怜花颔首:“自然。只是我还缺一款艳惊四座的产品。”说罢,他就看了林蒙一眼。
林蒙疑惑道:“我不懂这个。”
王怜花微微一笑:“《西京杂记》有记载‘又作卧褥香炉,一名被中香炉。本出房风,其法后绝,至缓始更为之。为机环,转运四周,而炉体常平,可置之被褥,故以为名。’此技已经失传。而光复古物的担子,除了诗音你还能有谁能担得起来?”
林蒙不禁低下头,心道:‘我干嘛烂好心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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