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将日出,朝阳为眼前的巍峨雪山镀上一层金光。
苍山绵亘、层林葱郁,环抱着蔚蓝色玉带般的河谷。一卷绯红云霞掩了雪山金光,却又被暖风倏忽吹散。
一位身着苗夷衣衫少女骑着一头毛驴,全身缀满银饰,她身后则跟着一匹闪电白驹,一袭白衣的山河先生正坐在马上,跟在这少女身后。
这少女美目忽闪,问道:“先生,我滇南景色,和你们荆州比起来,如何?”
山河先生叹道:“三江并流、奔腾壮丽;九湖静谧,高原散玉;巍峨雪山、人间仙境。”
少女闻言发出一连串银铃笑声,直引得身上的银饰全都叮当作响,她俏声说道:“你们汉人说起话来,真是一套一套。”
山河先生闻言不语。
少女说起话来抑扬顿挫,有如婉转的山歌,她娇声说道:“我知先生在想什么。虽然大父、阿大[1]均为荆楚人士,但庄盈生在滇南、长在滇南,从未踏入过荆楚一步,自然是滇南人士、而非汉人。”
山河先生轻声说道:“即是如此,你与当地族裔仍有不同。”
庄盈闻声大笑,眉眼弯成了甜甜的月牙:“先生玩笑。我做这一身打扮,同当地人士无异;虽大父阿大只懂听、不懂说当地语言,但我生于滇南,这对我又有何难。而且多年以前的荆楚之事,与我们而言,早已是旧梦而已。”
山河先生在袖袋中捏了捏竹简,说:“我有带来当初诬陷你阿大之人的罪己表。”
他尚未从袖袋中拿出竹简,庄盈果断扬手,铿锵说道:“不必。大父阿大功过如何、因何而亡,我自心中有数,何需荆楚多言。”
山河佯做不经意提起:“滇南之地,云罗锦缎,绝佳上品,只是地势坎坷,需靠交州商人作介,买卖方能走出这滇南山地。”
庄盈陡然由着娇俏声音转了冷言:“把酒清谈,我拿先生做益友,先生却只拿我们滇南和我这位滇颖王做买卖。”
山河先生沉默片刻,说:“祝政庄盈乃益友,然山河先生同滇颖王需商量。公私分明。”
庄盈轻哼一声:“你和我谈公私分明,那我就和你好好分分明。大父入滇,几经征战,平定夜郎、且兰、牂牁、滇池等地,滇南境内谁人不拥称一句‘滇乔王’,如此大功,为何功成名就返了江陵城却一杯毒酒释了兵权?一夜之间,各部叛乱,阿大措手不及,四处平乱、终而战死沙场,在这二十年间,荆楚之地可曾过问过滇南是何情形?可曾关心过滇南是否仍有旧部?现在看我滇南之地富饶壮丽,又起了和谈心思。哼……荆楚之地,狼子野心,我滇南尝过一次,便断然不会再尝第二次。”
她清亮眸子盯紧了山河先生,轻声说道:“不过……若是荆楚实想和谈,那也可以。”
山河先生缓缓说道:“此前已同滇颖王沟通,零陵郡,颖王喜欢,大可拿去。”
庄盈连声笑道:“你们当然不介意我拿了那零陵郡。零陵郡方言难懂,由你们一知半解的管着,还不如送给我这个通语言的、做个人情。这块儿肉,对你们荆楚来说,算不上什么。”
她眼珠转了转,接着说:“但是,这零陵郡我当然要拿。只不过,除此之外,我还要拿另一样物什。”
“是何物什?”山河先生问道。
她从手腕上褪下一只银镯子,在指间转了转,立即朝着山河先生丢去,那镯子撞了先生的胸口,落在了马背上。
她柳眉一扬:“大胆!颖王赏赐,你敢不接!”
山河先生拱手,直言拒绝道:“大业未成,山河并未有他想。”
庄盈闻言连串咯咯笑了半天,说:“我就喜欢你一本正经的模样。大业无需在他荆楚成,我看,先生不如就留在我壮丽滇南,陪我一同杀伐,一统滇南诸部,共成大业。”
山河先生轻蹙了眉尖看了看她,庄盈却抢道:“我知道你们汉人女子讲究矜持内敛,我们从不讲究那一套。我们滇南女子,若是看上了谁,连当下朝山对歌、也是敢的。”
她眉眼弯弯,放缓了语速,笑道:“何况……我就是这滇南的王,这滇南大地上的每一花每一木,每一个人,本就是我的。”
山河先生仍未捡那镯子,低头思索着,良久,方才开口说:“颖王一片美意,山河心领。只是山河已心有所属、情有独钟,此生不改。”
庄盈将脸一沉:“你心有所属,姓甚名谁?我明日便杀了她去,看你如何属得。”
山河先生正色道:“祝政本已心死。现下如履薄冰,不仅为天下苍生,更为一人。倘若颖王杀之,祝政亦魂归天命。”
庄盈笑眼弯弯,颇为欣赏地看了看他:“你倒是个痴情的。”
她忽然收了喜悦神色,自耳环上取下一片银树叶,吹得悠扬作响。山河先生马上的银镯中迅速钻出一条红黑蛊虫,直透衣袖,钻入他左臂当中。
祝政只感到左臂一阵生疼灼热,好似千万毒蚁啃噬,他想抽怀仁剑,这才想起来剑已在入滇首日就被颖王属下收走。他立即点了左臂血脉,先行困住蛊虫,以免它顺着血流四处溯回。
庄盈见他身中蛊虫,依旧冷眉隐忍,心中更为欣赏,她笑道:“我果然没识错人,你真真是一等一的汉子。”
她随口吹出一句哨音,一袭苗夷打扮少女自林中跃出,低头道:“请颖王吩咐。”
庄盈笑嘻嘻说道:“请先生至蓝月山庄,这噬心蛊毒一种啊,仅有十日可活,我要好好看一看,这位先生,是不是真的情根深种、至死不渝。”
“是!”
庄盈拍了拍骑着的毛驴,一摇一晃地往河谷方向走去。
祝政中了这蛊毒,终于疼痛难忍,伏倒在马背上。借着滇南深秋,他的思绪仿佛飞回了许久以前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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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周礼法,世代天子太子、皇亲贵胄、各级将军定期均需参加田猎。
四时田猎,春搜、夏苗、秋狝、冬狩各有不同。每每自长安宫城出发至田猎围场之时,出行仪仗、华彩旗帜,皆是长安城一景。
这一年,祝政尚未登基,仍是太子扶胥;常歌也尚未接过沉沙戟,仍是公子昭武。
太子的车辇正跟在领头的玉辂乘奥后方,常歌驾马几步便到了车辇窗口旁,抬手便丢了一颗金玉酥进去。
祝政撩起车帘,常歌朝他一笑:“不谢!”
这一爽朗言语,直逗得祝政也抿嘴浅笑。二人简短的笑语,都被一旁的太宰司徒镜收入眼中。
常歌一袭红衣,将所有发丝尽数高高束起,现下他方才十五六岁,正值少年、青年交替的年纪。
他的飒爽凛然神色中,还留着些少年的天真。虽常歌眉眼深邃、刀眉如墨,但眸中却满是笑意。
他望向祝政,问:“扶胥哥哥,你最近每天都在做什么啊,太学也越来越少看到你了。”
祝政年方十九,眉眼之间已满是愁绪和刚毅,他轻轻蹙着眉间,神色似喜似忧、眸中闪动,一如深秋的波澜。
祝政侧脸也望着常歌,轻声说道:“处理政务。而且……最近太保看的紧,太学是去的少了些。”
常歌听到“政务”二字,眼中立即充满了期待:“可有我父亲的消息?”
祝政笑道:“常将军大破乌审旗叛军,一举收服河套、灵州地区。”
“彩!”常歌喜滋滋地说道,“常家出征,攻无不胜、战无不克。”
司徒镜一直驭马在祝政车辇的另一侧,听到这段对话低声提醒道:“军中要务,岂是能随意说给他人听的?”
祝政听着,面色瞬间消沉下来。
司徒镜那侧的车辇帘并未拉起,常歌不知其中缘由,只见祝政面色不快,不解问道:“扶胥哥哥,缘何胜了你也不开心?”
“没什么。”祝政说着,轻轻垂下了车辇帘子,将自己关入车辇的黑暗之中。
“欸你……”常歌面前的车辇帘陡然一关,只让他觉得满心不解。
“哎呀,算啦算啦。”司徒空见状,驭马主动跟了上来,拍了拍常歌,“扶胥老哥就是那样,你别放在心上。”
常歌仔仔细细打量了一下司徒空,笑道:“游心,年轻有为呀,这么快又升官啦。既然已经是中郎将[2],看来升光禄大夫指日可待啊。”
司徒空颇有些得意,但还是压了压心中的欣喜,谦虚道:“哪里哪里,官职俸禄,身外之物;卫戍皇家,乃吾本职也。”
常歌看他装模作样,被逗的哈哈大笑。
二人身后,默默跟着司徒空的胞弟司徒玄,他年方十五,虽还带着稚气,但已生的极其秀美。最妙是他左颊的那颗泪痣,眼波流转间,更为他添了几分撩动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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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时田猎,秋狝最为好看。春季咋暖,禽兽仍有些不肯出来活动;夏季酷暑闷热,还需百般小心勿要碰到庄稼田;冬狩天寒地冻,飞禽走兽蛰伏众多;因此,虽说是四时田猎,但向来均以秋狝为首。
常歌自一片山石上跳下,他戟尖挑着两只狐狸,腰间还别着两只兔子,款款地漫步在山间,哼着小曲,好不开心。
忽然,一棕熊拦住了常歌的去路,朝他愤然嚎叫一番。常歌不以为然,哈哈笑道:“游心,你又来了。都说了你扮的太假了。”
这棕熊毫不理会,劈手便拔起了手边的一棵树木,朝着常歌掷来。
常歌忽然一愣,霎时醒神——这次,好像是真熊,而不是方才遇上的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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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大父:爷爷;阿大:父亲
[2]中郎将、光禄大夫:均为光禄勋属官,近身守卫天子安全,出门骑行随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