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最初的回门礼开始,到后来的包括为拒绝亲热而撒谎来了小日子等小事,前前后后,大大小小,暂且无论是出于哪种心思,花春想骗了自己几次,容苏明皆心知肚明。
不过是未曾宣之于口。
她怕如果说出来,她就真的会留不住花春想。
她那些害怕的来源,归根到底似乎还要回溯到她五六岁时,曾遇见过的那个行脚僧。
熙来攘往的宽街上,行脚僧跑过来当面说她不是人,她以为被人骂了,非拉着行脚僧不撒手,要他给自己道歉。
行脚僧似乎没看到小小年纪的她那般难缠,只好解释到,之所以说她不是人,是因为她乃文殊菩萨座下童子转世,再过三两年就会回到菩萨身边侍奉,身非她的,她在人间也不会长久。
她是容家孙子辈头一个孙女,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带她出门玩的祖父母自然不相信那些话,说行脚僧胡言乱语诅咒人家孩子,非要他给个说据,不然就拉他去见官。
行脚僧被祖父母言语刺激,似要证明自己的真本事般,手托念珠,在她脸上头上细细摸了一通,得出结论说,文殊菩萨要她投胎历劫,她耍赖不肯,被一脚踹了下来,屁股上肯定留有淤青,化凡后变为胎记,该是仍留在屁股上。
容家祖父母诧异,立马信了行脚僧的话——他们家孙女容昭的屁股上,的确有块非极亲之人而不知的胎记。
祖父母被当场吓坏,立时求行脚僧帮忙留下小容昭,行脚僧不愿意,说那样会改变太多人的命格,甚至有碍她至亲的寿命修短。
祖父母将行脚僧请到家里吃斋饭,又苦苦哀求,不惜拉着孙女一道下跪磕头,不惜给行脚僧奉出家中所有积蓄,只求行脚僧帮忙留下她的这条小命。
行脚僧不要钱财,被逼得无奈,跺着脚原地转圈,掌嘴狠怪自己不该瞧着小容昭长的可爱就多言。
最后,和小小人儿容昭静默着对视良久后,行脚僧还是割破自己手心,滴血入墨,写下张黄纸符箓,要她时时随身带着,保她寿终正寝。
行脚僧偷跑之前,拉她躲在角落里说了几句悄悄话。
她对这件事本不甚在意,更也不信什么文殊菩萨、童子转世,可后来发生的一切事情,似乎都在努力印证着行脚僧之言的正确和她的错误。
父母缘薄,姊妹情浅,祖父母等不及她孝敬,就连她至亲的叔父们,后来也都因其他事情而渐渐与她不再来往,甚至歆阳容氏,也因为丰豫做大时吞了几家容姓之人的生意,而说她忤逆不孝,将她从家谱中抹去了名字。
她不信命,却将自己执拗成了真正的无根之人。
亲姑母许太太,成了唯一还愿与她有来往的亲人。
这些年来,为保姑母不与她生分了往来,她与许家相处时,就总是端着五分尊敬和五分轻蔑,揣着五分热情和五分冷漠。
以至于姑母许太太有多疼爱她,姑爹许老爷就有瞧不上她,表弟许向箜和她有多亲近,表弟媳和她就有多疏离。
索性,这些年来她保住了和姑母的情份,和表弟表妹们的情分,不算亏。
至于母亲兰氏和那两个同母异父的弟弟妹妹,她也多是用冷漠疏离高高在上的态度相待。
以嗟来食的态度俯视生母,她心痛,却也不敢更进一步,实在难以忍耐时,她便用兰氏抛弃她和阿筝为借口,不断说服自己不去和母亲兰氏亲近……
这些年来,别离太多,真真假假福福祸祸,她只能用辛苦替心苦,恨不能为丰豫而死了这条命。
生意愈做愈大,商号愈来愈强,她这个大东家得到了什么?
不过茕茕孑立耳。
这辈子她本不打算成家,更也不打算留后。
然则每到城中万家灯火时,每逢千家团聚时,她那点原本不起眼的小不甘心,就会变成饿了万千年的幽冥饿死鬼,拼命挣脱掉身上束缚的枷锁,疯狂吞食她的理智和冷漠,最后连她的皮囊和骨植都要一并吞下,渣都不剩。
那天随姑母见过花家母女后,她跑去堂前巷见母亲兰氏,拿出亲自写下的契约书放在了母亲面前。
争执那么多年,那份契约书,其实不过是她为说服自己而找来的台阶罢了。
她快三十岁了,她想妥协了,她不想再孤魂野鬼般游荡在这万丈尘世间了,她想有羁绊,她想有牵挂,她想感受嘘寒问暖,她想要个家。
契约书放在面前后,她无比清楚地看见了母亲眼里徘徊的纠结和犹豫。
那一刻,她胸口骤痛,几乎无法呼吸,只好赶紧冷着脸甩袖离开。
未及走出宅子,她一口黑血吐在了回廊拐角外的花池里。
何必呢,她问自己,这样不甘心,这样苦苦挣扎,又是何必呢?
前庭没有下人,不会有人知道她为何突然停步在这里,靠在廊柱上喘息休息片刻后,她脚步发飘地走出宅门。
本想回家躺着,什么都不管地大睡一场,却不知又如何被姑母拉上了许家马车。
姑母劈头盖脸就问她:“花龄说你答应了这门亲事,花龄之言可当真?”
你答应这门亲事了吗?当时的容苏明反复问自己,你真的答应了吗?你何时答应的?你敢答应吗?你想答应吗?
当时真的已经没有了理智,于是她回了姑母两个字:“当真。”
回到容家,姑母高兴得要开家祠上香,被她三言两语制止,并找来个借口打发姑母离了容家。
姑母前脚离开,她后脚就昏倒在书房门口,吓坏了在场的迦南和泊舟。
何妈妈不曾经历过这般的大事,加上年纪大了,吓得直哭,叠声催迦南去将许太太请回来主事,迦南没听,反而悄悄狂奔去济世堂,又是磕头又是拿出容家墨玉牌,终请了耄耋之年的王稻中老先生亲自来为他家主诊治。
她的身体她知道,无非就是这些年来操劳过度,熬耗了心血。
日子没过多久,未及她养好身子,花春想进门了。
其实,她知道岳母花龄的算计,也知道岳父花爹的筹谋,像他们这样的人,她实在是见过太多太多。
她可以不在乎那些利用和心机,因为她想试着和花春想过日子。
她想过一过温馨且平淡的家庭生活,纵使她对那个小她七八岁的小丫头片子起初并没有什么感觉。
可是很快,她发现,一切都是她一个人的一厢情愿,花春想那个小丫头,始终都是冷冷地站在那里,对她紧紧关着心门,连敷衍的时候都懒得遮掩目的。
这丫头的温柔恭顺,竟全都是为讨她开心而装出来的,而花春想讨她开心,也不过是为了保住容家冢妇的位置。
她承认,她对花春想也有过不止一次的试探与怀疑。
因为她冷静下来的时候,会后悔自己因一时冲动,而将个毫不相干的小姑娘卷了进来。
每每面对花春想时,她都是在悔与不悔的两重矛盾中挣扎,她在生意场上的果断利落,在这里起不到丝毫作用。
她贪图花春想给的一切,包括美好与纠结。
或许将来有一天,花春想会因为某些不可预知的事而与她陌路,但她还是不想现在就撒开手。
万幸,她思虑过的这些,是花春想不得而知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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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初二,容苏明如常陪花春想回娘家。
短短十日时间不到,花龄已搬出花家西院,独自住了出来。
短短十日时间不到,花春想再见母亲花龄时,竟觉得阿娘苍老了许多。
宅子是新置的,里外的下人却都是西院的原班人马,只是花龄身边的老嬷嬷宝妈妈,因年纪太大而回老家颐养天年去了。
花春想挺喜欢她阿娘的这座新宅子,午食时,她坐在饭桌前悄声问容昭,她能不能在这里多住两天。
结果这话被花龄听见,干脆利落地斩断她了的小念想:“苏明那边还有姑家要去呢,你住在这里,难不成还要苏明一个人走亲戚去?若苏明到了人家家里,亲戚问‘苏明你媳妇去哪儿了?’,你要她如何回答,难道说媳妇赖在娘家住?”
花龄忍笑叹着:“我的大闺女,你可让你娘省点心,让你娘清静清静罢。”
花春想气馁,撅着嘴用筷子戳碗里吃不完的米饭:“阿娘也忒小气,住两天你的新宅子都不让,我好气。”
“不生气不生气,若是娘同意,明日下午从姑母家离开,咱们就直接过来住,你问问娘意下如何。”容苏明轻轻拦住花春想戳碗的动作,将这丫头碗里的米饭拨了一半到自己碗里。
这是个好主意,听得人心动,花春想眼睛一亮,旋即却又蔫儿了下来,她嘟哝着,柔声道:“阿娘说得对,是我说话欠考虑了,待出年后,我有时间再来住也不迟。”
花龄欣慰地点点头,她家姑娘真的懂事了。
经过除夕那夜谈话后,花春想和容苏明的关系又恢复到以前模样,那些日子的嫌疑,因两人确定好某些方式后暂时化为虚无。
初二在花龄那里时,花春想缠着她阿娘撒娇,那模样,是容苏明从不曾见过的肆意欢脱。
大年初三,去容苏明姑母许太太家里拜年时,花春想就又恢复成平日那副温良稳重,恭谨平和的模样。
许家本就人口颇多,加上许家各边的几家亲戚,午食分了七八桌,摆在许家宽敞的后厅,许家二儿子还特意安排了歌舞,据说是为了答谢容苏明在生意上的某次帮忙。
席间,许老爷专心看歌舞,许太太和许家的那边的亲戚似乎并不热络,她深知儿媳妇和侄女之间关系疏远,便拉着两个女儿作陪,试图能让儿媳妇和侄媳妇关系亲近些。
该走的礼节走过后,容苏明端着高高在上的疏离架子,不怎么搭理许家的那些庶出子女,只是和许向箜坐在一块吃吃酒说说话。
许向箜去招呼许家的亲戚和他媳妇家的亲戚们时,容苏明就独自坐着欣赏歌舞,偶尔回回头,往花春想这边看几眼。
席罢,众人吃了不少酒,许太太给亲戚们安排有客房,花春想扶着醉醺醺的容昭去休息。
回到许太□□排的客房后,花春想有些气鼓鼓,她不喜欢容苏明吃太多酒,可还是无奈地照顾这家伙睡下,准备酒醒了酒再跟她算账。
大概过了两三盏茶时间,有人敲响她们的房门。
花春想过去开门,看见敲门的是位与许家双生女年纪相仿的小姑娘,大概十二三岁。
抬眼见开门的是花春想,小姑娘向她柔柔一拜,小小年纪便是行动有如风拂柳,声音笑貌露温柔,直叫花春想忍不住回想自己的十二三岁,然后自惭形秽自叹弗如。
小姑娘递上手中茶杯,攒着笑脸甜甜美美道:“家姊与我同来走亲,她席间多吃了两口酒,回来后口渴难耐,然则客房内无有热水可饮,不知是否方便向夫人讨杯热水?”
花春想回身看了眼卧榻上双目紧闭的容苏明,忙提从桌子上来水壶,热心肠地给小姑娘倒一茶杯热水。
“多谢夫人,多谢夫人!”小姑娘捧着茶杯喜笑颜开,转身就往回走,边小声嘀咕道:“待会再去别的屋子讨一杯,姐姐喝完我也可以喝了……”
“哎等——”花春想听见了小姑娘的低语,刚准备唤住她,卧榻上那个本该醉酒熟睡的人却突然开了口,而且明显语气不悦:“花春想我口渴,要喝水,快些过来倒水!”
花春想无奈,看两眼小姑娘停顿了片刻的背影,只好关上屋门,认命地过来给某个属狗的家伙喂水。
“真不知道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容苏明接过水杯,将水一口气喝干净,嘴唇仍旧显得有些干白,没什么血色:“那小丫头片子在骗你,想把你骗离这间屋子,你就看不出来丝毫端倪吗?”
那孩子看着不过十一二的年纪,她能骗自己什么?花春想本想顺口反驳,想了想,问出四个字:“何以见得?”若是说不出来,她定是要与她辩上一辩的。
容苏明拥着被子坐起来,无语扶额,条理清晰分析道:“首先,今日来许家拜年之人,细论来都是沾亲带故的,她若当真有事相求,首先就会自报家门,”
“其次,客房是姑母和向箜媳妇一起安排的,都是许家亲戚,为何咱们这里有热水,她们屋里就没有呢?就算是姑母大意了,未能安排得周到,可向箜媳妇是儿媳妇,她操持这些事务必定尽心尽力,断不会犯下如此错误,平白遭人口舌,”
最后,容苏明揉着额角,总结道:“结合以上分析可知,你,花春想,差点就巴巴儿被人骗了。”
花春想细品容苏明之言,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我与她无冤无仇的,你,她,她骗我做甚?”
“那人家自然是有要骗你的理由,”容苏明从卧榻上爬起来,慢吞吞地蹬上棉靴,搓搓脸,拿来衣屏上搭的御寒风衣披上:“怎么这么笨这么笨的,走,带你长长见识去。”
花春想来不及拒绝,就被容苏明拉了出去。
许家的建筑是典型的前穷后富型,正厅与前庭布局是寻常人家所有,看不出特别,过了前庭才是别有洞天。
许家后院很大,容苏明对这里似乎特别熟悉,花春想跟在她身后,东拐西拐净走了些见不到人的偏僻小路。
这边种着一片小竹林,竹叶虽枯落,竹子在冬季里却也还是绿色杆子,花春想被容昭拉着来到竹林后头,沿墙根往前行数十步距离,来到间隐藏在竹林里的竹舍外。
“嘘。”容苏明食指比出噤声的动作,拉花春想蹑手蹑脚在墙根蹲下身。
“里头是方才那小姑娘的姐姐,和许家的四公子,”容苏明跟花春想咬耳朵,憋坏道:“偷情,看过没?”
“你这是偷窥!会长鸡眼的!”花春想惊得差点就炸毛,得亏被身边人大力按着,才没让她原地蹦起来。
她拉着容苏明就要走,用气声连着催促道:“你喝多了,莫再耍酒疯,快跟我回去!”
“嘘,嘘!”容苏明突然变得力大无穷,轻易将花春想的耳朵按到自己嘴边,咬耳朵道:“我又没说是来看什么的,是你自己胡想八想,咦,花春想,你在想什么唔——”
容家主一不留神,被人在胳膊上狠狠拧了一把。
“我只是想带你看出戏,怕晚了就出不来,”容苏明忍着笑,搂着炸毛的小人儿继续耳语:“待会儿瞪大眼睛看,竖起耳朵听,晚上回去可是要考问你的。”
花春想不知这家伙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刚想揪着容苏明耳朵问两句,竹舍里忽然传出道让人遐想万千的旖旎声音。
“不是说不……”花春想瞪容昭,一句话还没说完,更加激烈的声音接着就传了出来。
花春想吓得慌忙捂住耳朵,还不忘抬起眼狠狠瞪容苏明。
这双眼睛里实在是内容丰富,既有不知所措地慌乱,又有言语难表的羞涩,还有深藏的丁点好奇,容苏明捉弄人的目的达到,眼角眉梢藏不住笑意。
道是发髻新挽,少妇满脸羞红,红似五月牡丹,耍坏人墙外蹲,不敢出声,不敢出声,憋笑憋惨容苏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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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在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