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正午后,仍有人在忙活。
不知罗刹楼里的少爷又生了什么奇怪的趣味,天天要人送冰块去。
有的人就是这样,上头的人要什么,他们就得照办。
城里有能力用得起冰块的人家并不很多,虽然迎枫关的夏天不热,冰块消耗得少,也敌不住这样一天天地费下去。
然而即便是这样,苏棠也时时刻刻都在煎熬里。
每逢此时她都会在心里暗自数着,数一数自己一共杀过多少人。
数到最后也数不清。
所以觉得这一切都是惩罚,合该受着。
风月阁和北域蛊王交好,万俟冶(1)制出来的东西当然恶毒,听说沈良轩要一个一辈子也解不了的蛊时开心得很,觉得自己的成就终于派上了用场。
有两个送冰块的人推着车,厚实的车壁将冰块囚在里面,颇有重量。
前头的人擦了擦额头的汗,门口的弟子挥手道:“去,运到地窖里去。”
这原该他去运,但一天接二连三地来回跑,是个人就嫌累,于是偷个懒,反正这些小老百姓多干些苦力也没什么。
运冰的两个人抓准了时机在这时候进去,还有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会门口守卫就会换岗。
二人跟着一个罗刹弟子缓缓往地窖去,门口有两个弟子把守,正闲散地聊天。
“听说副楼主要娶媳妇了?”
“嘘,别说了,副楼主说了要保密呢,让楼主知道了可不好。”
“可听说……是不知道打哪儿抢回来的美人,那天我送冰进去,看到了小娘子一眼,真是漂亮!”
“二少爷看上的人自然不会差。”
二人正说得欢,看到有人来了赶紧闭了嘴,打量了对面一眼,不耐烦地挥手道:“进去吧。”
三个人进去,却只出来两个。
门口的守卫望一望他们身后,忽觉小腹一凉。
三具尸体被藏在了冰窖里,随后两个人扒下他们衣裳,动作麻利,一言不发。
待到站回门口,一切照旧。
只是双刀佩戴起来比剑别扭多了。
他们的剑藏在运冰块的车里,天黑方取。
那日的杀手风波之后,方休一针见血,直言他觉得那位“苏姑娘”已经出卖了顾清影。
这帮杀手潜伏在此许久,伪装成渔贩的人虽做的周全,鱼却都有些发臭了。
那茶汤里的毒叫“赛云腴”,茶香扑鼻的毒药,最适合放在茶里。
这是暗杀府里来的东西。
方休也是见惯了它的人,甚至制法都近距离观摩过。
顾清影当然不信苏姑娘出卖了自己——
她这样凭空消失了,除了是自己走掉的,还有可能就是被人带走的。
可带走她的人没有顺路也把顾清影带走,却又在半路埋伏杀手,如若目标不是她,那就只能是玉山派的人了。
不管如何,杀手说了罗刹楼,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也不能放过。
风怜雅还好好的在那儿,苏姑娘却生死不知。
方休用一天时间给他们弄来了罗刹分楼的简易布局,这是他无数个血夜拼杀出来的成就,暗杀府里凡不曾上榜之人几乎都任由榜上人差遣,杀手分布江湖各地,一颗特殊的烟花升空,就能有同僚相会。
不是人缘,不是交情,是规矩。
方休和柳无归已经混了进来,茫茫重楼,不知目标何在。
可罗刹楼里张灯结彩,似有天大的喜事。
洛少爷要成亲,新娘子却神秘得很,人说楼里多了个姑娘,不知姓甚名谁,更让二人生疑。
洛玉阳宁死不愿再给苏棠服下那些寒凉的东西,却也受不住她一脸求死的模样。百里忧被他撒娇撒痴地求,终把一瓶药丸给了他。
这药奇珍,她实在不想拿去给一个女魔头用。
但她对洛玉阳总是心软,见不得他苦着脸的哀求模样,“这是用来止疼的,药性刚猛,虽然效果霸道,但是后遗之症也恼人得很。”
洛玉阳问:“什么后遗之症?”
百里忧道:“这药叫断尘散,吃了之后会对疼痛越来越迟钝,最后刀伤剑伤,火烧刺痛,都没知觉。”
洛玉阳笑道:“这不是好事吗,无痛无觉,求之不得。”
百里忧道:“哪里好了,之所以疼是为了提醒人警惕,才能知道已经受了伤,生了病,要是自己压根不知道,什么病痛也没有,任由它继续恶化还了得?”
“早年我在山村里见到天生有这种怪病,生下来就觉不出痛的孩子,自己吃掉了自己几根手指,还一脸茫然,什么都不知道,有了病痛也不会哭,这样的孩子都活不过几岁就会夭折。”
洛玉阳沉默片刻,仍旧道:“不然也没有办法,无痛无知,我还是觉得很好。”
一瓶药慢慢吃得见底,起初人还因气血太亏而一直处在昏睡状态,浑浑噩噩得半梦半醒,一睁眼已不知过了几多辰光。
忽觉身上的疼轻了许多,甚至有了力气撑起身,洛玉阳正得意地望着她,伸手就在她胸前轻点几下,封住她内力。
“虽然你现在八成也跑不了,但还是这样更让人放心。”
他指着床头的红嫁衣,近乎贪婪地凑在她耳边,嗅着发香道:“我说过的,我要娶你。”
苏棠浑身麻木,咬牙切齿道:“我不嫁。”
洛玉阳压着怒气,“由不得你。”
他不甘心,“为什么?我对你这样好,你也说了你喜欢我的,说过的话不能反悔。”
苏棠道:“喜欢有很多种,我对你绝非这样的喜欢,我不勉强你做任何事情。”
洛玉阳道:“胡说!你明明就在勉强我不娶你。”
他如此蛮不讲理。
洛玉阳把药瓶在她眼前晃一晃,按在人床上搂着,蹭着她锁骨问:“怎么,嫁给我比死还难受?”
苏棠道:“对,宁愿死。”
洛玉阳狠一狠心,“你最好记住自己这句话,等天黑了,冷得动都动不了,一定也要像现在这样硬气,否则我都觉得丢人!”
就算百里忧一直说这个女人要不得——
跟这种女人睡在一张床上就像睡在了刀尖上,指不定哪天就会小命不保。
再说风月阁要是知道了这件事还不得把天翻了过去,两家虽然不和,可是谁也没有直接挑事,一旦事发要如何收场。
洛玉阳却是任性的,他的世界里没有这些道理,一切只凭我喜欢,我乐意,我偏要。
他坐在母亲坟前看着天色一点一点昏沉下去,兴高采烈地告诉母亲他要成亲了。
新娘子很漂亮。
以后一定会儿孙满堂。
枫叶落了满地,金菊飘香。
他穿着喜袍,黑缎滚红,头上的金冠熠熠生辉。
胸口有一枚桃形红玉,温润细腻。
金冠坠下的红绳上串着两颗红色玛瑙。
而苏棠的那件衣裳是她母亲成亲时穿过的,稍加改制。
鸳鸯,石榴,牡丹,百合,曳地三尺,滚上金丝成缘,雀尾泛着彩光,再缀上小小**。
披帛上云霞飘飞,新缝出的鲜艳丝线重又有了生机。
凤冠金丝累成,镂空成翔,花丝翠叶,凤衔珠光。
喜欢金玉的丹夫人看到这样的东西也会移不开眼睛。
爱美之心人人皆有,爱财之心恐怕也是。
苏棠就是喜欢听那些贵重的声响,那凤冠的垂帘沙沙而动,泛着一阵诱人光芒。
寒冷正在苏醒,时间剩得不多了。
屋里没有她的刀,洛玉阳不会把那些刃器留在这里。
冰块融化得差不多了,满地湿凉,水气蔓延。
几块残冰还剩手掌大小,一尺多厚,她感觉不出冰是冷的,因为她更冷。
苏棠勉强到了门口,隔着门缝也能看见外面把守的人。
她推开门,众人立刻变了脸色,警惕地挡住她去路,甚至已经抽了刀。
她看一眼昏黄的天,随手指着一个女弟子道:“你,进来帮我穿衣裳。”
又指着另一人,“你,去告诉洛玉阳,就说我想通了,让他也去准备着。”
女弟子跟着她进去,关门后便喜笑颜开,“夫人,赶紧把这婚服换上,这衣裳可漂亮了呢。”
“夫人,这屋里到处有水,颇有不便,不如去隔壁换吧,免得弄湿了。”
苏棠狞笑一声。
“好啊,你拿着,我没力气。”
她这副身子已经快要枯朽,所有力气都积攒在这个时候,趁着女人弯腰低头去取那拖沓的长裙时,一把将手里的冰棱扎进她颈间。
一手捂着她的嘴,一手狠力——
“成亲?夫人?”
“你们做梦!”
“人人都要欺我,人人都要逼我……”
鲜血混着冰凉的水沾满了手,苏棠几近疯癫:“我很想再也不杀人了,可是你们不同意,那就去死罢。”
“这样干脆利落,一下子就去了,已经很仁慈了。”
桃花眼里全是烈火恨意,连仙鹤的雅气也成了煞气,她这几日又瘦了一圈,愈发尖利的下颌,更加分明的锁骨——
残躯一副,总以为离了风月阁就到处是天堂,可是恶鬼皆在人间。
而且这恶鬼不是也包括了自己?
她解下自己和女人的衣裳,穿好那黑色的劲装,握上了女人的双刀。
如久别重逢的爱人——
让她心神荡漾。
外面天色已暗,时辰已过,刺骨的冷又窜出来,缠着心脉,越来越冷,可这回她却觉得好像没有那么疼了,只有那股寒气依旧浓烈,手指几乎没有知觉。
正堂里红妆满目,洛玉阳正在侧厢整理头冠,他实在适合穿这样鲜艳的颜色,量身定做的婚服显得他身量修长,摘下了双刀就是摘下了戾气,又如一个孩童般笑乐起来。
百里忧捧着一碗甜汤进来,正是一脸慈母笑貌,打量着如亲生儿子般的洛玉阳,眼角有泪。
洛玉阳道:“婆婆,你也为我高兴是不是?”
百里忧把阴毒都藏在心底,将甜汤递给他——
“来,我亲手给你熬的,喝了它,去接新娘子罢。”
洛玉阳不疑有他,猛喝了两口赞道:“还是婆婆煮的最好喝了。”
然而不过一瞬,眩晕骤袭,洛玉阳手中一松,摔了碗在地上——
“婆婆?”
百里忧温柔地扶住他,“小少爷,那样的女人娶不得,老身这回不能由你胡来。”
洛玉阳无力地拉着她驼色衣角,“你给我下毒……你……你不为我高兴……”
百里忧道:“将来你真的成亲了,我会高兴的,天下的贤良女子多了去了,你乖乖睡一觉,明天婆婆就帮你张罗。”
她像母亲哄儿子入睡一样,拍着洛玉阳的背脊——
“婆婆帮你了结此事,风月阁的人也绝不会查出半点蛛丝马迹。”
洛玉阳手臂一垂,近在咫尺的红烛也就没了。
有的东西就是这么近,即便这么近也抓不住。
甚至连目送也是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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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万mo 俟q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