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同悲既已走远,封琳方收了谄媚笑意,漫不经心地垂首略整衣袖:“阿孟,说说吧,送死送到封家,是又喝了多少酒?”
孟醒笑着,笑意却不达眼底,只是松松地揽着沈重暄,玩笑似的:“你知道我,寻常事也不会亲力亲为。”
“和封琼谈生意,你倒聪明,封琼虽然心胸狭隘,但生意还算诚信……怎么?谈崩了,不会是因为你对我始终难以忘怀罢?”
沈重暄揪着孟醒衣角的手忽地一紧,杏目微抬,从中射出些探究和警惕的目光,封琳的余光似有一瞬轻飘飘地掠过他,却又像浑然无觉,依旧笑如春风,与孟醒插科打诨。
孟醒却没上套,嫌弃地摆了摆手:“他太贪了,和你谈比较舒坦。”
“噢,”封琳笑了一声,指了指乖顺的沈重暄,“你徒弟?瞧着可有点凶啊。”
孟醒笑意骤消:“怕生而已,你好好说话——阳川商贾沈家,你可知道?”
“做过生意。”封琳道,“沈老爷虽是个商人,谈吐却不逊雅士,是难得一见的经商奇才。而元夫人惊才绝艳,武功出类,虽说性子……一言难尽,但倘若我情报没有差错,她应当就是当年……”
“没要你说这么多。”孟醒打断他话,神情极不耐烦,手却安抚似的拍拍沈重暄脊梁,“死者为大。沈家上个月,没了,夜入门户,斩草除根,一看就是江湖人的手笔。我打算插手此事。”
封琳轻轻一笑,伸手摸了摸沈重暄的头,沈重暄原本想躲,却发现被那双温润的眼盯住的一刹竟是寸步难移!于是封琳的手稳稳地落在他头顶,这人才接着道:“唔。这孩子姓沈?”
孟醒察觉到沈重暄的僵硬,一把打开封琳的手,不悦道:“你那双狐狸招子别往他身上看,否则我让你跟冯恨晚一道哭去。”
封琳转了转自己的狐狸招子,无奈地收回手,向他指了一处:“登仙阁配不上你酩酊剑,我请你师徒二人去观棠楼罢。”
观棠楼是明州出了名的酒楼,为封家所属,不似登仙阁堂子小人多,观棠楼偏图个人稀话少,清净雅静,且雕梁画栋,处处描绘雕刻着栩栩如生的涅槃凤凰,其中一二层接待达官贵人,第三层只见封家嫡系和封家的贵客。
封琳凭脸便可在封家地界横冲直撞,何况这人巧舌如簧,在封家颇得人心。观棠楼上下见了他,皆俯首帖耳,唯恐照顾不周,封琳能让人如沐春风,也能让人坐立难安,这时掀了个笑,淡淡应一声好,架子十足,孟醒通通看在眼里,并翻了个白眼。
“坐。”
三楼雅静,这时只有封琳和孟醒师徒,封琳抬手屏退了左右,才献宝似的捧起自己的剑:“瞅瞅,这是长离剑——长离你知道吗?”
孟醒蹙眉摆手:“嗯嗯,好好,真厉害。”
“……行,不肯和我谈感情,喜新厌旧的孟道长咯,听没听过长门怨?”封琳委委屈屈地收回剑,又瞟了眼端端正正的沈重暄,“你要查沈家的事,可以。这件事我的确知道一些,但我不能告诉你全部,你要多体谅。”
“不好惹?”孟醒倒是没猜到对方会是封琳不敢直说的主儿,掀了杯盖抿上一口,“呸,烫死个人。”
沈重暄从善如流地接过去,吹着气替他放凉这盏茶。
封琳冷笑:“你敢不敢再娇气点儿?”
“别这样,你忙于大业,没时间养徒弟,我同情你。”
“不至于不好惹,只是我不能惹。你光棍一个,没什么可怕的,正能和他杀个痛快。”封琳不理他,说到这里才扬起个真心实意的笑,“阿孟,既然是做生意,那我可就直说了。近来春深,我夙夜烦忧一事,天下能解我所难者,独你而已。”
“怎的,虱子太多皮痒,想求我一剑赐你个痛快?好说,你封琳的狗命,当然只有我取得。”
封琳无可奈何地一笑:“做什么,你怎么还记得当年那些破事。你这人只想着打打杀杀,和碧无穷有何差别?”
孟醒道:“错了,还有喝酒,和徒弟。”
封琳算是烦透了他这有事没事卖弄一通徒弟的模样,偏偏沈重暄又适时地将茶杯递过去,孟醒喝上一口,毫不吝啬地夸道:“哎呀,真是顺心!”
封琳:“……”
“和你装疯作傻实在很费劲。”封琳说,“好啦,坦白说,你也知道我需要的东西……封琼那厮见识短浅,你知道,我会想要的。”
“鉴灵不给。”孟醒心平气和,“看在你是封琳的份上,给你换一个的机会。”
封琳嘲弄道:“你孟醒除了鉴灵和酩酊值得一看,还有什么做生意的价值?”
“会有的。”孟醒笑道,伸手拍拍他,“比如你的命。”
“……”封琳沉默,良久,道,“亏你有这底气。幸好我也不图你鉴灵,兄弟一场,我也不瞒着你。家主令会在我手里,是因为我有任务在身。”
“怎的,你爹派你寻天下美人?那可别指望我。”
“我弟不见了。”封琳道,“我弟,封琅。”
封家子孙众多,尤至封琳这辈,嫡系便有数十,封琅更是其中特别,是封老爷子嫡夫人的独子,可说是嫡系之中血统最正的一个——偏偏毫无剑道天赋,否则当年封家送来与孟醒作陪的,也不会是封琳了。
孟醒忽然一震,记起冯恨晚信誓旦旦地担保当年送上山的是封琅,猛地觉出一点不对,却听封琳郑重其事地与他解释:“封琅与我同日生,他是嫡子,我是庶子,但我更早一些,因此我为琳,他为琅。”
“你俩交情如何?”
封琳似乎紧张一瞬,继而云淡风轻:“寻常而已。”
孟醒便不追问,就事论事:“那么,你需要我找到他?”
“是。”封琳敲敲桌面,“找到他。海州路远,我只能断定沈家这样,是得罪了贵人。”
孟醒心道:废话。
封琳似乎看出他不忿,连忙笑道:“你找到封琅,我回到海州,就能告诉你后半句。”
孟醒也笑:“奸商。”
言罢,孟醒只一把捞起自家徒弟,仰脖喝尽茶水,抄起拂尘,冷道:“你最好不是算计鉴灵。找封琅,连你都找不到,我又如何能找到?”
封琳叹了口气:“他是离家出走,防的是封家。再如何防,如何躲得过你一介游侠?”
“……尽力而为。”孟醒也叹,“我办事不可靠,别抱太大希望。你弟弟的事,别太难过。”
封琳浑身一颤,见他要走,忽地停了话头,又像思虑颇久,终于没能忍住。
“阿孟,”封琳偏了偏头,忽然叫住他,“你为何不同封琼做这生意?他的事,肯定没我这样麻烦吧?”
孟醒极不耐烦地骂道:“答应过你的事,我还没老。”
封琳微怔,也忽然记起当年春光烂漫如今,山风拂云掠光而来,惊落鸟雀几只,同着白衣的小道士立于他跟前,眉眼如画,张扬艳丽,却无毫厘红尘敢稍蔽他身。
“孟醒断不会干涉你任何。”
封琳二十余年从不曾信过任何,唯独这一句,声如石裂花绽,徐徐盛开于他心底。
他道:“阿孟。”
声却止住,像数年前不知所言的小少年一般,哽住许久,方续道:
“你会很好。”
孟醒沉默片刻,心中若有所悟,应他:“但愿你也是。”
皆已及冠的二人早不是当初少年,岁月与红尘只将他们打磨,各踏征程,只余今朝相视一笑,便是大幸。
孟醒与沈重暄步出观棠楼时,一只飞鸽倏地窜入三楼,封琳微微抬腕,飞鸽于他掌间停落,掉出的信纸徐徐而展,凌乱的笔迹传递出危险的讯息。
“阿孟。”封琳吐出二字,于唇齿碾磨,良久,叹说,“……由他去罢。”
孟醒不会干涉封琳任何,只这一句,便足他回味许久。
他劝不住孟醒,因孟醒从不劝他。
沈重暄发觉身边的人止住脚步时,才缓缓侧脸看他,孟醒神情平静,却平静得离奇——似山雨欲来,似风浪将起。
“怎么了?”
“没怎么。”孟醒道,“下次要下手时,切记藏住杀意,今日封琼是蠢,来日若无为师在场,恐你小命不保。”
沈重暄少听他这般郑重,略略一愣:“你不怪我下黑手?”
“……”孟醒忽然记起孟无悲绝不背后动手、萧同悲不杀无剑之人的原则,颇担忧地望了沈重暄一眼,“元元,做人不可过于君子,封琳那样正好。”
“他当然好,他还叫你阿孟。”沈重暄皱皱鼻子,察觉到自己语气不对,悄悄地掀起眼睑瞟了孟醒一眼,却见孟醒恍然大悟状,惊问:“你就为这事儿怄了整一天?”
“……不行吗!”沈重暄恶狠狠地,“你到处叫我乳名,我还没生气呢!”
孟醒忍俊不禁:“是哈,你才十三岁。”
“就快十四了!”
“好啦,那你也叫我阿孟,总不亏了?”
沈重暄狐疑地觑他一眼:“这不是没大没小?”
“你不一直没大没小么?”
沈重暄更怒:“谁稀罕和他一样!”
孟醒再忍不住,抬手捏捏他脸,笑声自嘴里泄出:“哪来这么大敌意的。”
“那你喊我阿醒。”孟醒道,他像许下什么严肃的承诺,唇角噙笑,却不夸张,显得格外温柔,“从来没人这样叫我。你是头一个,这样可以吗?”
“阿醒?”沈重暄愣了愣,似乎在斟酌这个称呼究竟亲密到了何种程度,不多时便打耳尖烧起一片红云,“那、那就是阿醒!”
“好。”孟醒道。
他始终很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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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琳:哈喽阿醒?
孟醒:(拔剑)pardon?
封琳:我错了阿孟。
元元:(拔剑)pard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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