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只是后话了。
苏晏这只穿越时空的小蝴蝶,翅膀掀起的微末之风,改变了许许多多人的命运,也不知能否在将来那个时刻力挽狂澜。
只知眼下,他大病未愈,头晕体虚,强撑着主持大局,护住周知府等一干地方官的安全,成功拖延局势直至到援兵到来,用最小的损失,从响马盗手中保护了延安城。
尘埃落定后,由于元气耗损太甚,眼看他脸色发青,冷汗浆出,眼一闭直接晕了过去,把荆红追和锦衣卫缇骑们吓个半死。
荆红追抱着他一路狂奔,跑得比马还快,冲进医庐,揪着大夫的前襟求他先治苏大人。
大夫也被这阵势吓到,仔细把脉诊治后,皱眉道:“病人是否数日高热,饮食不进,刚退热又奔波劳碌?”
荆红追懊悔地点头,心想早知如此,就该拘着苏大人不让他去犯险,管其他人怎么着呢!急问:“可有大碍?该如何医治?需要什么珍稀药物?我可以想法弄来。”
大夫捋须笑道:“后生,关心则乱。他只是病后体虚,又挨了几天饿。只需饮食清淡温补,多静少动,慢慢调养几日,便可大好。”
第八十章 究竟吃谁的醋
北镇抚司的鸽舍外,一只信鸽扑棱棱降落在平台,负责传书的校尉取下系在鸽爪上的蜡筒,脚步匆匆地给上官送去。
沈柒斜坐在公堂的太师椅上,长腿伸直架在桌沿,手上把玩着一支作为刑具的铜锥子,心不在焉地道:“人证物证俱全,还不认罪,是想尝尝诏狱十八刑?”
堂下犯官穿着囚衣,满嘴是血,嘶声道:“圣上早已下旨,废除诏狱酷刑,你敢违抗皇命!”
“如你所言,废除的只是酷刑。”沈柒语声阴冷,“保留的还有拶指、夹棍、杖刑等等,每一种,我都能玩出十八个花样,你信是不信?”
犯官怒视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毒恨与恐惧。
传书校尉走到沈柒身边,呈上蜡筒,附耳低语。沈柒当即将铜锥往桌面一扔,起身离开公堂,走到无人的后厅,方才碾碎蜡筒,取出一卷小纸条,展开细细阅览。
“癸巳年七月十一,响马盗集数百众,夜入延安城劫狱。苏大人以哨箭及时通知卫所,亲临战场搭救地方官员,力劝匪首归降,拖延时间直至援军到来。贼匪仓皇而逃,延安无恙,苏大人无恙。”
短短几行,沈柒屏息看完,最后见到“无恙”二字,方才吐了口长气,将渗出冷汗的掌心在衣摆上擦了擦。
高朔的密报写得简洁,他却能从中窥见当时凶险危急的局势。
一个文弱书生,病体未愈,剑都不会使,却非要轻身犯险,与数百名马贼正面对峙,哪来这么大的胆子!沈柒担心过后,暗恼苏晏不爱惜自己,又觉得在意料之中——苏晏看似圆滑机巧,实际上心肠软又不乏骨气,是个极有主见的人,即便他在当场,怕是也劝不动,只能陪着自家娘子赴汤蹈火。
“……服了你。”沈柒无奈一笑,从怀中掏出个贴身放的锦囊,将新纸条收入其中。
锦囊中原有几张纸条,是高朔进入延安城的当夜,一口气放了五只鸽子送来的。上面以蝇头小楷写道:
“癸巳年六月十九,出南门至五里驿,刺客吴名拦车驾,负荆请罪,苏大人准其随侍。
六月二十,吴名自称本名荆红追,与苏大人举止亲密,是夜同车而眠。
七月初二,荆红追疏于护卫,苏大人为响马盗所掳。匪首折服于大人,愿意受降。
七月初六,入延安城,恰逢法场骚乱。吾等护卫及时,苏大人无恙。宿客栈中,荆红追向苏大人自荐守夜。
七月初七,苏大人中暑发热,荆红追非但不及时请郎中,更紧闭房门,一个时辰后方出。属下逼问,其态度傲慢,伪称奉命而为。向小厮打探到,苏大人其时衣衫不整。”
看到“同车而眠”一条,沈柒就已怒恨交加,后悔当初追捕吴名时没多使点力,那三刀若是直接把人砍死,也就没有后面这些狗屁倒灶的事了!再看到“衣衫不整”一条,几乎要气吐血,恨不得即刻将无耻草寇碎尸万段。
可恨自己人在京城,鞭长莫及,待出狱受到密报时,已是时过境迁。只能自我安慰,苏晏对吴名有恩,料他不敢放肆。况且苏晏也不是任人摆布的性子,吴名若是行为不轨,他只需一声令下,那二十名锦衣卫也不是吃素的。
如此再三说服自己,心里才略为好受些,想要去陕西见苏晏的渴念却愈发强烈。
可他身为天子亲军锦衣卫,又执掌北镇抚司,不能擅离职守,只有需要外出办案时,才能获准离京。
沈柒默默盘点近期接手的案子,计算着能从哪个里面抠挖出一些指向外地的线索,可以作为合适的公出借口。
正在沉吟,一名心腹敲门入内,禀道:“宫里传旨,皇爷召见佥事大人。”
沈柒将锦囊塞入怀中,淡淡道:“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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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柒进入南书房时,不见皇帝,只豫王独自坐在圈椅上喝茶,像是已等待了些时候。
他一见豫王,心头暴戾的杀意仿佛要夺眶而出,迅速垂目,指尖狠掐着掌心,强迫自己神态如常。
豫王抬眼一瞥沈柒,哂道:“本王记得你。在东苑,你故意惊马来撞,还往我怀里丢纸团,拐着弯求我去救清河——你和他什么关系?”
沈柒掌心掐得刺痛,平静回答:“回王爷,卑职敬苏大人仁义,不忍他被冯贼加害。后来苏大人奉命梳理锦衣卫人事,卑职与他有些公务与人情往来。”
“这得多深的人情,才能让清河一大早就不着家,本王费了好大周折,才在你家门口找到人。”豫王意有所指地道。
——说的是出京前一日!苏晏被他拽上马车,入夜仍未回来……他竟还有脸,故意在我面前提起!什么用意?炫耀?还是试探?
沈柒心底越是杀机凛冽,面上越是漠然,“苏府前一夜遭盗贼洗劫,报案无果,苏大人便来问卑职有没有兵马司的门路。”
他说得轻描淡写。豫王吹着茶杯里的浮叶,悠然呷了一口,也不知信了还是不信。
豫王不开口,沈柒也不主动说话,一时间书房里气氛僵冷。
“哎呀,孤王竟忘了,清河嘱咐过,叫我别和你搭腔。”豫王忽然道。
沈柒:“?”
“说是他会吃醋。”
沈柒:“!”
豫王似笑非笑看他:“你说,清河他究竟是吃你的醋,还是我的醋?还是吃其他什么人的醋?”
沈柒:“……”
景隆帝在此刻走进书房,豫王起身拱手,沈柒跪叩道:“臣奉诏,叩见陛下。”
皇帝摆手示意他们不必多礼,往书桌后面一坐,随口问:“方才朕未至时,你们聊些什么呢?”
沈柒还未想好如何回答,豫王笑道:“聊‘吃醋’呢。”
皇帝微怔,无奈地薄斥:“少把你那套风花雪月的猎艳经,来污染朕的锦衣卫。叫你来,是谈天工院建院之事。那灵光寺,真的非拆不可?”
豫王不久前奏请拆撤灵光寺,腾出空地来建学院,皇帝本已同意,不料又生变数——
灵光寺主持继尧,年方三十,生得身材雄壮、仪表堂堂,是个出名的大师,常往来宫中展示各种法术,最拿手的就是点石成金。他听闻消息当即去谒见太后,也不知说了什么,太后发话,说灵光寺不能拆,浅草坡那块地皮也不宜建学院,会坏了佛门风水,让皇帝另想办法。
豫王听闻,直入慈宁宫,毫不客气地面叱继尧:“佛门焉有风水?僧人何修道术?你那乌烟瘴气的寺庙,泥像上贴的是什么金?”
继尧厚颜答:“贫僧佛道双修,也念得佛经,也施得道法。至于灵光寺佛像上贴的,不是金,是千万百姓的一颗乐善好施之心。”
豫王当着太后的面,一巴掌把他扇了个胡旋舞。
太后深宫寂寞,就靠继尧大师的把戏取乐,又兼记恨苏晏害卫浚断了胳膊,害她妹夫被皇帝日日申饬,使得秦夫人在她面前见天儿地哭,哭得她心烦意乱。
她本想借着官员们弹劾的东风,趁机将苏晏收拾一通,可惜皇帝手快,没几日就把人外派出京,一口恶气无处发散。于是恨屋及乌地排斥起苏晏提议的新学,几次叫豫王把这差事辞了。
意外的是,两个素来孝顺的儿子,在关乎苏晏的事情上,态度出奇的一致。一个口是心非,嘴里说着贬降,手上却将尚方剑赐出去。另一个装聋作哑,整日忙着建院之事,连入宫问安也少了。
今日豫王来慈宁宫,话没说两三句,就动手打人,太后气得肝颤,指着他骂道:“老莱子还彩衣娱亲呢,你倒好,非但自己不娱亲,还容不下能让你娘开心的!这么忤逆不孝,待在京城作甚?让我看了堵心,还不如滚去戍边!”
豫王低头挨训,听到最后一句,大喜过望:“母后说的甚是!不如下道懿旨,放儿臣出京赴藩?”
太后银牙快要咬碎,抄起白瓷胭脂盒砸他:“滚出去!敢拆灵光寺,我拆了你的反骨!”
豫王哪里会被一个盒子砸中,侧身轻易避开,忙不迭赔罪告退。
此事传到皇帝耳中,才有今日御书房的召见。
眼下皇帝发话,问他灵光寺是否非拆不可,显然也受到来自太后的压力。皇帝知道建院地址是豫王定下的,希望在无伤大雅的前提下,顾念太后的心情,各退一步。天工院是肯定要建的,但可以另择个合适的地址,未必非要拆寺毁庙。
豫王不为所动,答:“臣弟跑遍全京城,只有那处地方最合适。再说,苏晏看了也满意。若是要换地址,不如派臣弟去一趟陕西,亲自和他解释?”
皇帝无语,半晌后叹道:“左不过一座寺庙,拆就拆吧。母后那里,朕去说项。”
豫王又说:“还有那继尧,整一个敛财的神棍,张口就是故弄玄虚的套路,我看了就想抽他。母后把他当个玩意儿,他还真当自己是玩意,见天的往宫里跑,万一和宫女弄出什么丑事……还是赶紧处置了的好。”
皇帝也隐隐怀疑,太后除了拿那个俊壮和尚解闷逗趣之外,还有点什么别的意思,碍于身份只不好说出口。豫王拿宫女做由头,这么肆无忌惮地一提,倒把皇帝不能说的猜虑给戳动了。
他警告似的瞥了一眼豫王,转而对沈柒吩咐:“豫王的话,你都听清了?这事交予你去办,既要冠冕堂皇,又要掩人耳目,还要面面俱到。办好了,朕升你的官,办砸了,你回诏狱,再蹲一个月大牢。”
皇帝这话看似矛盾,但沈柒头脑灵光,心眼多、会算计,立刻就悟出话中之意——
皇帝和豫王要联手收拾妖僧继尧,但又不方便亲自出手。“冠冕堂皇”的意思是,得找个无可指摘的罪名,破了他的高僧光环,让他身败名裂,才能顺理成章地除去。“掩人耳目”的意思是,这个罪名绝不能牵涉宫内。而“面面俱到”最难,既要让豫王顺利拆庙办学,还要让太后无话可说,甚至不能太坏她心情。
如此困难又奇葩的差事,难怪皇帝会一反常态,未见成果先把奖赏抛出来。找上他,大概也是觉得他办事快准狠,阴起人来隐忍而又果断——譬如捏住冯去恶的把柄十年,等到最要命的一刻,毫不犹豫地出首告发。
沈柒知道皇帝这是把他当做了一柄黑暗中的刀刃,专门用来除去不能见光的障碍。但他并不觉得委屈耻辱或难以接受。
也许这就是他向峰顶攀爬时,最适合的一条路,是属于他的道。
如果这样做,能让苏晏开办新学的抱负得以实现,为他的政绩添上光风霁月的一笔……沈柒低头,嘴角微微勾起,抱拳道:“臣遵旨。”
第八十一章 七郎我想你了
沈柒出了南书房,没走多远,就在步廊里与太子朱贺霖遇个正着。他退避一旁,屈膝行半跪礼。
太子容光焕发、步履轻快,见到沈柒一怔,似乎想起什么旧事,脸色微沉,驻足道:“沈‘义士’?”
这声招呼暗带讥嘲,沈柒面无表情道:“太子殿下千岁。”
太子还记恨他之前借着一身刑伤霸占苏晏,吃准苏晏心软又重恩义,享受夜夜床前照顾,以至苏晏大半个月没去东宫。
——也不知自家侍读留宿沈宅期间,有没有被人揩油吃豆腐。
太子自从开了精关,宫中便安排教引嬷嬷,以春画指导他人伦之事。结果他把人撵走,又把画乱涂,多劝几句还要发火。
景隆帝听闻,只当他害羞耍小孩子脾气,笑了笑后免去教引,说再大些自然就懂了。私下命锦衣卫打探东宫,回禀:太子对容貌姣好的宫女态度如旧,未有分毫少年情动之态,对贴身的几个小内侍也只当玩伴。唯独就是对太子侍读苏晏另眼相待,一封来自陕西的问安信来来回回翻看到折痕将破,方才裱糊收藏。
太子喜欢苏晏,几乎是明明白白写在脸上,皇帝一望便知。但这股喜欢过于清澈,带着少年人热烈而纯粹的意气,并不掺杂情欲成分,也让皇帝放了几分心,把防备的目光更多投向素行不良又蠢蠢欲动的豫王。
皇帝知道豫王猎艳成性,被他再三敲打后,如今的确不再对朝中官员出手,也愿意为国为民办实事,看着像是改邪归正、洁身自好了,可始终没有放弃对苏晏的执念,实在有些头疼。
俗话说,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除非真把豫王关入凤阳高墙,否则就算派出锦衣卫盯梢,也未必能盯住每日十二个时辰。可要真把豫王给囚禁了,且不说他身为亲兄长忍不忍心,太后必然第一个跳出来骂他戕害手足,甚至还会护短地骂苏晏惑主媚上,下懿旨直接赐死了事。
如此左右为难,干脆借着卫浚受伤致残这事,先将苏晏送出京城一段时间,远离漩涡中心,去地方历练,为将来的晋升积累资历与政绩。也让豫王冷静冷静,说不定过个一年半载的,他这多情又薄情的弟弟另结新欢,对苏晏的念想也就淡了。
皇帝克己守礼,为成全对方的抱负而忍痛割舍情爱,于公于私都不愿见自己守护的社稷人才遭到玷污,为苏晏计之长远。豫王却只当他是表里不一的伪君子,一面自诩公义,一面暗中苟且,为了自己名声,让苏晏做了个见不得光的地下情人。这也就罢了,苏晏出了事,他却迫于各方压力不肯力保,甚至把人贬官外放,实在自私得很。
——若我在这个位置上,无论如何都会先保全心爱之人,如果对方非要一个名分,我甚至可以册封男后昭告天下。谁敢反对,天子一怒伏尸百万,难道是白说的?豫王如是想。
豫王有心拿水榭里的情事刺激皇帝,可惜苏晏次日便离了京,空口无凭效果不佳,只能等当事人从陕西回来,设计让皇帝亲眼目睹,好逼他彻底放弃苏晏,继续端他明君的架子去。
兄弟俩一个嫌弃对方荒淫,一个鄙夷对方虚伪,以至于太子那点心思在他们眼中,就跟小孩儿玩过家家似的,不值一哂。
但沈柒在小南院蹲过房梁,亲眼见太子在床上与苏晏嬉戏玩闹,言语间暴露内心遐想,心思绝不单纯。更兼登门给下马威那次,太子眼底分明充斥着对另一人浓烈的占有欲,凌傲地盯着他,那是竞争中的雄性才会有的敌意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