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王知道以他的府臣身份,不好把话说得太明白,故而点到为止,但话中之深意也已明确地传达了出来——
第一,皇帝倘若真想召回太子,旨意不能通达而下,说明已失去对局势的掌控。
第二,太后插手朝政,开始掌控局势。结合上言,太子无法召回,或许与她有关。
第三,卫家最大的依仗除了太后,还有一个至关重要的人物——二皇子。因为太子若是回不来,二皇子就是唯一的储君人选。卫家嗅到了某种令其亢奋的气息,故而野心蠢动。
豫王挑眉,慢慢笑起来:“母后也真是的,我这么大个人了,她还不放心地护着;二皇子年未总角,倒舍得放他在风口浪尖。”
华翎还没回过味儿来,以为豫王抱怨太后溺爱,宗长史却听出了话中之意,面色微变。
豫王注视宗长史,问:“宗先生以为如何?”
宗长史仿佛陷入极大的内心矛盾,思来想去,沁出一额头的细汗,最后咬牙拱手:“身为臣僚,理应竭力辅佐主公。不知王爷想定了没有,还是说……只是出言试探而已?”
豫王收敛了笑意,微微皱眉:“说实话,我有些犹豫不决。我能感觉到,这是个极好的机会——也许是我这辈子唯一一次把握自己命运的机会,但是……”
华翎脑子里又过了个弯,这才意识到两人在说什么,登时浑身毛孔都炸开了。
惊疑不定的情绪只在他心底转了一下,就被建功立业的渴求压了下去,华翎抱拳道:“王爷,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怎么说?”豫王望向他。
华翎道:“我是个粗人,说话没有宗长史讲究,但句句发自肺腑,王爷听完以后,若是要砍我脑袋,我也认了!”
豫王哂道:“说吧,你也是我的旧部,又是韩奔的表弟,我还能砍你脑袋不成?”
华翎豁出去了,斗胆道:“天底下哪有三岁奶娃娃坐龙椅的道理?这不明摆着还得有人摄政吗?这摄政之人若是王爷,卑职无话可说,若是别个人,卑职一万个不服气!”
豫王似笑非笑:“既是摄政,为何你还‘无话可说’?”
华翎沉着脸:“摄政,也是给不懂人事的奶娃娃站班。待他长大后,未必会感谢王爷,搞不好还会觉得权力难收呢!自古以来的摄政王,哪怕再鞠躬尽瘁,几个能得信赖,几个能有善终?”
宗长史想在桌下踢他一脚。转念又想:自己难道就没这想法?只是华统领心直口快,说出来了而已。
豫王陷入沉默。良久后,他问:“怎么,你们都觉得我抱有这种心思?”
华翎说:“依卑职看,若皇爷在位,王爷未必会去争抢、去往稳定的局势里投一块大石。但如今情况有变……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啊,王爷!”
豫王淡淡道:“你们都忘了太子?他才是最合乎礼制的继任者。”
华翎一怔,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宗长史开口道:“太子已被出排挤出京,是朝堂政局的边缘人。他若能进一步,或许还有机会,若是退一步,将会彻底落在山崖之外。到那时,再高的山峰,都与他无关了。”
豫王神色沉静如山岳,又带着锋锐而凛冽的战意,像是下一刻就会提槊而起,但你再多看几眼,他依然蓄势般坐在那里。
从前每次大战之前,他都是这副神情,叫在场二人也有些看不透他心中所想了。
许久后,豫王沉声说:“昨夜我悄悄离府,想暗中打探京城局势,无意间看见内阁杨亭与礼部尚书严兴,在一处茶馆雅室中私下微服会面。我有些好奇,这两人偷偷摸摸做什么?于是窃听了他们的对话——”
华翎与宗长史等待他说出杨、严二人密谈的内容,不料豫王忽然抿紧嘴角,不吭声了。
“……你们先退下吧,我再考虑考虑。”豫王说。
华翎与宗长史心里有再多疑问,也只能依言告退。
书房里恢复了寂静。
豫王听见幽暗中自己的呼吸声,又深又长,像猛兽沉睡时的鼻息。
——要不要唤醒这头猛兽,在这个乱中易取的时刻?
豫王又静坐了一会儿,蓦地起身推开书柜暗门,进入一间密室。
密室很小,壁上挂着一些武器,架子上披着几套盔甲,都是他曾使用过的旧物,但都擦拭得很干净。只是划痕历历,把耳朵贴上去听,似乎还能听见战场上金戈交鸣的余音。
他拉开柜门,里面放着两个头盔,一个镶嵌着黄金六甲神,是皇帝戎装;另一个是银质凤翅盔,一军主帅所戴。
十三年过去,光阴仿佛给这两顶头盔染上了洗不去的霜尘,但豫王始终记得它们刚刚打制出来的模样。
他端详着头盔上熟悉的破损处,用指节敲了敲镶金的那一顶,低声问它:“二哥,你还行不行?”
金盔没有回应。
豫王又问:“杨亭与严兴,拿到了你真正的遗诏。但我不知你在遗诏中是怎么说的,是不是叮嘱了你的儿子,继任后也仍要把我拘禁在这笼子里?”
金盔没有回应。
“我若是帮了你儿子,搞不好是在害自己。
“你他娘的一辈子胸有城府,一辈子防人至深,到这个关键时候,还要给我出难题!
“对,我骂娘了,即使我们拥有同一个娘。但她未必靠得住,对你对我而言,都是如此。
“前几日,我深夜潜入过一次养心殿,戒备森严,很不容易,况且轻功并非我所擅长。
“我等了快半个时辰,你都没有醒,是想叫我自己拿主意?
“那你可别后悔——”
豫王深吸口气,关上柜门,转身走出密室。
离开书房后,他换上一身夜行衣,正要寻个偏僻角落越墙出府。华翎匆匆找过来,附耳禀道:“太子回京了!”
“什么?”豫王很有些意外,但再一想,一个月前沈柒率锦衣卫悄悄离京,或许就是奉命去接太子。
……看来我这皇兄,暗中也防了母后好几手啊。他心里感叹,又问:“被锦衣卫接回来的?”
“随行的只有沈柒。两人一骑,浑身是伤,像是吃了不少苦头。在城门险些被卫兵当做冒牌货拿下。”
豫王急问:“只有沈柒一人?苏晏呢?”
“不见苏大人的身影。也许仍在南京?”
豫王摇头:“不可能。依他那母鸡护雏的性子,怎么放心让太子独自回京,许是路上遇到危险,掉了队……这两个王八羔子混账东西,只顾自己赶回来,把清河丢在半路上?我非揍死他们不可!人在哪里?过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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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初降,苏晏远远望见了京城巍峨的城门,被两排熊熊燃烧的大火盆照亮。
荆红追搂紧了他的腰身,边施展轻功,边说:“守军正在关城门,我们翻墙进去,省得还要验明正身,麻烦。”
两人绕着墙根找到个偏僻角落,趁着夜色翻越城墙。
因为荆红追轻功超凡,即使带着一个人翻墙,也没有惊动守军。
落地后,两人沿着外城墙旁边的街道疾行,忽然听见前方一阵喧哗,似乎是几个人起了争执。
两人正想避开,一个人影在打斗中被击飞过来,撞向他们。
荆红追不想横生枝节,护着苏晏纵身跃起,正要离开,苏晏眼尖地从火光中看见那人身上的飞鱼服,一把抓住了荆红追的手臂,失声道:“那好像是沈柒!”
荆红追停在屋脊上定睛一看,嗤道:“狗咬狗,一嘴毛。”
苏晏看清下方情形后,疑惑道:“那个穿黑衣的是豫王吧,怎么在城门口和七郎、小爷打起来了?哎呀,他们还伤着呢!快,阿追,我们下去劝架!”
第300章 谁先掐架谁是
荆红追半点也不想下去劝架,但苏晏已经用手勾着屋檐的斗拱,一点点往下溜了。
他只好脚下随意地踢出一块飞瓦,同时弯腰捞住苏大人,带着对方安全落地。
这块被踢出去的瓦片滴溜溜打着转,飞到豫王与太子之间,猛然炸成一蓬粉末,冲击力将拳来脚往的两人向后掀开。
太子踉踉跄跄后退了七八丈,一屁股墩在地上;豫王只后退了几步,站是站稳了,但因离得不够远,被青瓦粉末扑了些在头脸,像刚从面粉磨坊出来。
众所周知,苏老爷天性怜弱。
而此刻场中众人,看起来最狼狈、最需要关怀的就是一身伤痕与血迹,还被豫王的拳风击飞出去的沈柒了。
于是苏晏毫不犹豫地扑到沈柒身边扶起他,关切道:“七郎,你没事吧?伤得重不重?”
沈柒见焚心牵挂的人陡然出现在面前,犹如做梦似的,微怔后回神,将苏晏紧紧抱住。
苏晏轻抚他后背,安慰道:“放心,我没事,一根头发也没少地回来了……”
荆红追冷眼看相拥的两人,心里暗骂:不要脸的狗千户,又卖惨!
同时难掩酸涩:好个‘习惯成自然’,如今已公然搂搂抱抱,遮羞布也不要了。
太子拍着屁股上的灰爬起来,正要开骂,近前之后见是苏晏,两眼发亮地冲过来,把他从沈柒怀里往外拔:“清河!清河你是怎么甩掉追兵的?哎你没事就好,小爷这一路可焦心了,不吃不睡拼命赶路,就为了早点回京,派兵去救你……”
沈柒知道太子故意咋咋乎乎,就是为了打断他与苏晏互诉衷肠的气氛,好吸引苏晏的注意力。
他登时沉下了脸,把这三日来与太子同舟共济培养出的一点稀薄的患难情,转眼都抛去了脑后,一边刁住太子的手腕往外甩,一边语气凉薄地道:“太子殿下此言未免有些夸张,焦不焦心臣不知,但一路上该吃该睡的也没见你落下。”
太子涨红了脸:“我那是食不知味硬往嘴里塞,为了补充体力!否则没到京城就先饿倒了怎么办?总比你这一路上疯狗样见人就咬理智得多!”
豫王抖干净头发上的粉末,大步走过来:“果然你们两个还是为了自己逃命,把清河甩在半路。看来不止打得不冤,还打得不够!”
又转头审视荆红追,嘲谑道:“哟,这不是临花阁的小红姑娘么?一别近两年,哪里学来这身袅娜功夫,令人刮目相看。不如找个时间切磋切磋,谁也别留手。”
荆红追一脸冷漠:“在场的有一个算一个,都立好了遗嘱过来,随时奉陪。”
苏晏一个头四个大,对豫王道:“是阿追救了我,王爷留点口德!”
对阿追道:“不是说练武重在养气?你再多养养,不然就算赢了也是胜之不武。”
对沈柒道:“既然同生共死过,就是伙伴,伙伴之间不要互相拆台。”
对太子道:“你还有空打架,不快去见你爹?把我也带上!”
太子顿时委屈:“——合着你现在最关心的是我爹?”
苏晏:“不然呢?难道是活蹦乱跳的你们几个?别闹啦,轻重缓急分一分,谁再故意挑衅,回头我在朝会上参他一本……哦,这个跟阿追无关,他是扣月例银子。”
众人均无言以对。
正在悲愤的短暂沉默间,一队披坚执锐、举着火把的羽林卫飚驰而来,为首那人冲他们喊:“据悉有贼人冒充太子,是哪个大胆狂徒,抓起来!”
太子一腔怒火顿时掉了个头,朝送上门来的靶子疯狂喷射:“连小爷都认不出,瞎了你们拿火把都照不亮的狗眼!据什么悉?城门守军都能分辨锦衣卫腰牌的真伪,你们倒好,哪里道听途说的没根绊儿话,就兴冲冲赶来抓贼,抓个屁!”
羽林卫首领被他劈头盖脸骂得一时噎住。旁边一个羽林卫小声说:“这么凶,是小爷没差了……”
首领狠狠瞪了手下一眼,又转头毫不客气地说道:“即便是太子殿下,未奉圣上诏命擅自回京,也是大罪!请殿下随我等去都督府,等候皇爷发落。”
太子握拳按捺住情绪,凛然道:“父皇召孤回京的诏书早已下达。更派北镇抚司沈柒率锦衣卫去南京,传达口谕。孤奉召回京,何罪之有?”
羽林卫首领反问:“口说无凭,诏书何在?倘无诏书为证,那就难说沈柒是不是假传圣谕了!”
这下不禁太子怒容满面,连沈柒的眼神也变得幽深冷厉,盯着那人打量,像一把无形的剥皮小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