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王哈哈大笑,放他起身去帘子后面擦干。
长椅上放着药盒,苏晏给自己能够到的淤青处涂了药膏,中衣穿到一半,豫王撩开帘子探头进来问:“背上你够不着,我帮你?”
苏晏“哦”了声,随手把药盒递给他。
豫王穿着黑缎浴衣走进来,坐在苏晏身后给他抹药。
“留下罢,王府随便你住。”豫王说,“我派人帮你去寻荆红追的下落。”
“不住。我不占你便宜。”
“……是我占你便宜,我求你留下的,行了不?”
“那你给我一份活儿干。”
“给阿骛当后爹?”
苏晏转身拿湿棉巾抽了对方胳膊一下:“正经活计!”
豫王抓住湿棉巾一扯,苏晏重心不稳撞在他胸膛。豫王低头用唇瓣磨蹭怀中人光洁的前额,又赶在他恼羞成怒前放开,一本正经地道:“幕僚、客卿、谋士,怎么称呼随你高兴,包吃包住,没有月俸,想买什么直接从账房支取。”
“师爷?这个我可以,”苏晏起身穿好内外衣,也一本正经地拱手,“那就有劳东家多多关照了。”
豫王笑道:“东家先赏你口饭吃。走,厅里酒席都备好了,顺道认识认识府内几个管事的。”
苏晏今夜累得很,不想花精力寒暄,便说:“我不想吃酒席。就之前那碗羊肉打卤饸饹,我才刚开始吃就被你捞走了,你叫人再买一碗,送到我屋里。”
豫王一口应承了,又问:“就一碗面?太寒碜了,你住的可是王府,山珍海味要什么没有?”
苏晏觉得有道理,不能给豫王掉份儿,得加料。“那就向摊子老板多要一碗烩羊杂,加豆腐不加粉条。其他不用了,再多吃不完。”
“你……”豫王欲笑不笑,双眼只盯着他,目光幽深中燃着暗火,“再不回屋,我就在这儿把你办了。”
苏晏嘁一声,走到门口,又折回来问:“我住哪间客房?”
“不住客房,人多眼杂的,就住这主殿旁的左偏殿。”
苏晏转念一想,没有推辞:“那王爷先把那些我不该进的房间都锁好,以免我误入,回头要家法伺候。”
豫王失笑:“我一不金屋藏娇,二不作奸犯科,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整个王府随便你逛。”
苏晏拎起新披风往肩膀上一搭,背着手迤迤然走了。
豫王用指腹擦过自己的唇瓣,回味地扬了扬嘴角,朝他背影道:“尽快把身子养好,我请你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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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府内多了一位幕宾。
下人们只道,从未见过这么年轻、俊美又博学的先生,天南地北什么稀奇事儿都懂,待人和善,又深受王爷信重。王爷做任何事都不避他,想要怎样都由着他,还时不时用家事请他拿主意,似乎很希望他反客为主。
就连年仅四岁的小世子阿骛也喜欢他,一口一个“干爹”叫着,闹着要他带出门去玩。
王爷也难得在府中多待了几日,陪着这位苏先生逛完了全城,又带他去城外的两狼山参观宋辽古战场与杨家将留下的遗迹。
也不知豫王在山上怎么磨得苏晏松口,答应晚上同他一起喝酒。两人骑着马、披着余晖回来,正当豫王兴冲冲地命人去地窖取酒时,侍卫统领华翎疾驰回府,一脸郑重地向豫王附耳说了几句话。
苏晏沐浴完走出殿门,正巧撞见这一幕。华翎转头看见他,愣住:“苏……苏大人?”
豫王拍拍华翎的肩膀,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华翎恍然大悟似的,连连点头。
苏晏慢悠悠走过来,拱手行礼:“华统领。”又转头问豫王,“四五天了,王爷可找到阿追的下落?”
“仍在找,暂时还没有消息。我们不好大张旗鼓,只能暗中寻查,以免引人……”豫王向东面瞟了一眼,“耳目。”
苏晏善解人意地点点头:“下官相信王爷言出必行,多谢王爷。”
豫王却有些疚色:“我有事要出城一趟,今夜要食言了,改日再与你共饮。”
“连夜出城,有急事?”
“嗯。”
苏晏垂目转念,上前替豫王拢了拢衣领:“夜黑风冷,城外野路难行,往北又多关隘与壕垣,王爷一路小心。”
“放心,我去去就回。”豫王伸手,似乎想抚一下苏晏的脸颊,忽然意识到旁边还有个目瞪口呆的家伙,中途收回手瞪了华翎一眼,转身走了。
华翎莫名其妙挨了眼刀,一脸懵圈中透着点小委屈,朝苏晏匆匆抱拳,跟随豫王走了。
豫王带着大队侍卫出了王府,马蹄声渐行渐远。
苏晏站在街口以目相送,直到完全看不见人影了,才转身对奉命保护他的两名侍卫说:“你们先回府吧,我去街对面的点心铺里买点果脯就回去。”
侍卫甲道:“先生想要什么,卑职去买。”
苏晏道:“我想要静静。”
“‘静静’是什么……呃,是谁?卑职去把人带过来。”
侍卫乙扯了扯他的衣袖,低声道:“憨子!走了。”说着朝苏晏不好意思地笑笑,拉着同伴走开。
“你傻呀,没看到咱家王爷走了,苏先生心里难受?”
“难受?你是说……不会吧,你是说他俩、那个、那个那个?”
“什么这个那个的,你是不是眼瞎,没看见咱家王爷面对苏先生时什么模样?那表情、那眼神、那腔调……噫!”
“别说了别说了,当心王爷知道,叫咱俩吃军棍。”
两个侍卫嘀嘀咕咕地走上王府门口台阶。
苏晏收回目光,不疾不徐地走进点心铺,对老板说:“听说你们新进了一批靖州产的雕花果脯,观之赏心悦目,食之气爽神清,我要买几斤尝尝。”
雕花果脯论两卖,价格昂贵,店老板一听“几斤”,眉开眼笑:“这位公子真是识货!不过货刚到,还没摆出来,一箱箱都摆在后院,还没拆封呢,您稍等啊。”
苏晏摆手:“不必拆封了,我急着拿回去招待贵客,整箱带走。掌柜的你自忙你的,就叫……叫那个小哥帮我去后院取货。”他伸手一指柜台边那个肤色黝黑、眉眼憨厚的小二,“还有,我走路过来的,搬不动。”
“好嘞!吴兴,你去后院取货,招呼好这位公子,给人搬到家门口听见没有?”
店小二闷闷地应了声“知道了”,进入后院搬了个木箱子出来。苏晏痛快地付了银子,走出点心铺,店小二紧随其后。
走到无人处,苏晏低声道:“豫王接到信报,突然离府出城。我拿话套他,他当下没有纠正,默认了往北,很可能没走官道。你跟上去瞧瞧,他去做什么,与什么人会面?”
“好。我立刻去,大人万事小心。”店小二低着头,发出的却是荆红追的声音。
木箱子放在王府门外,很快就有仆役接手抬了进去。
店小二走了,苏晏没有回头,府门在他身后关闭。
深夜时分,苏晏在床榻上辗转许久,忍不住起身穿衣,提着一盏小灯穿过走廊,来到豫王的书房门口。
有巡夜的侍卫看见他,因豫王交代过,苏先生在府内任何时候都可以畅行无阻,侍卫们行了个礼便继续巡逻。苏晏推开书房的门,迈进去,举起提灯照亮木架上的一排排书籍。
有各种字帖、史书、文集、志怪……数量最多的是兵书。
他前后仔细浏览后,又走到书桌旁,点亮了桌面的油灯。灯光照着抽屉,铜把手因为时常被皮肤打磨,光泽锃亮。
苏晏拉了拉把手,发现其中一个抽屉锁着,便从发簪里抽出铁丝,照着荆红追教给他的撬锁诀窍,略费了点周折,打开了那个抽屉。
抽屉里装着好些信件,他取出面上最新的一个,小心地打开已经开启过的外封,展开信纸,移到灯焰旁细看。
信是辽王写的,说皇帝不仅驳回了众亲王所请,还下诏把他们狠狠申饬了一番,严令不得擅自增加府兵数量。他实难忍耐,准备暗中招募私兵,劝豫王也扩充兵力以自保,以备万一。
苏晏看完,不由得眉头紧皱,沉思片刻,才将信纸重又装进信封,放回抽屉。
将一切都恢复原样后,他从书架上拿走了两本志怪,离开书房,回到自己的寝室。
躺在床上,苏晏一页一页翻着手里的本子,半个字也没看进去。他反反复复地想着一个问题,以至彻夜难眠——豫王时常离府出城,行踪诡秘,是不是去招兵买马、别有图谋?
第355章 好马不吃回头
豫王这次出城,一去两天两夜没有回来。
仆役们都已经很习惯了,反正一个月三十天,王爷至少有二十天不在府里,有崔长史与宗长史打理王府,他们只管按部就班,该做什么做什么。
苏晏这两天却过得煎熬,一方面出于直觉不愿相信豫王勾结不臣的藩王、心生反意,一遍又一遍地回忆着被豫王的过往战功与英雄气概打动的瞬间;另一方面还要做出浑然无事的样子,不动声色地在豫王的书房、寝殿等机要之处搜查证据。
到了第三天入夜时分,荆红追潜入了王府。
其时苏晏正在自己房间的油灯下,梳理从辽王多封来信中提取出的信息。荆红追悄无声息地撬开窗户翻进来,吓他一跳。
“阿追?你去了这么久,我很担心。”虽然知道阿追已是宗师境界,但苏晏还是先打量过对方,确认没有受伤后,才松了口气,“毕竟豫王武功高强,身边又有一支精锐府卫,万一被他发现你暗中跟踪探查……”
荆红追对苏大人的担心既享用又愧疚,上前安慰道:“大人放心,豫王发现不了。领军作战我不如他,但论单打独斗、追踪刺探,他绝非我的对手。”
苏晏略一犹豫,方才问道:“有什么发现?”
荆红追正欲开口,苏晏又出声打断:“等等说,我……”他想说“我先做个心理准备”,但为何要做这个准备?是因为害怕会从阿追口中,得到他最不愿接受的那种情况吗?
“我……”苏晏知道此刻自己的心乱了,无意识地抓住桌边的茶壶,定了定神,“我先给你倒杯茶。你润润嗓子,慢慢说。”
说是倒杯茶,手里却把茶壶整个递了过去。
荆红追似乎有所察觉,但什么也没问,从苏大人手中接过茶壶,对着壶嘴一口喝完冷茶,拉着他坐回椅子上。
“那夜我尾随豫王出城,果然是一路北上。我以为他们要去大同军镇,但他们很快偏离官道,转而向西,往左云去了。”
“左云?”苏晏取出一张舆图,在桌面上展开,仔细查看。左云是山西边防沿线中极重要的一处,是大同左卫的驻扎地,与大同右卫所驻的定边遥遥相望,成为戍卫边境的两道屏障。
荆红追指了指舆图:“他们去了左云的朔卫城,就是这里。”
“豫王去朔卫城做什么?”苏晏问。
荆红追道:“去暗会一个人。”
“什么人?”
“那人没露过面,但豫王似乎与他十分熟识,两人在密室中独处许久,不知其所言所行。”
边陲要隘,秘密会面,对方是谁?辽王?还是北漠的……苏晏眉头紧蹙,陷入不祥却合理的联想。
“大人……大人?”
被荆红追的唤声惊醒,苏晏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手指几乎把舆图边角给揉烂了。
他按捺着内心起伏的情绪,凝声道:“阿追,我没事,你继续说。”
“我本想潜入密室一探究竟,但豫王的府兵层层把守、极其警觉,若强行接近,也许会打草惊蛇。于是我潜伏在墙外,等到豫王出了院门,带着府兵往野地里去,便再次远远地尾随着,到了一处兵营。”
“兵营?哪个卫所的兵营,”苏晏在舆图上找,“是左云卫吗?”
荆红追握住了他的手:“大人不必找了,不是左云卫……是豫王私设的兵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