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公主听到“周王”两字,霍然抬头,伸长脖子向这边望来。
河东侯只觉脑袋一晕,猛然伸出一只大手抓住郭洋衣领,厉声道:“你们就这样让他将尸体带走?为何不阻止他!”
郭管家面色如土,道:“我们说姑爷病重,不能见客,谁知周王身边竟跟着太医。他说与姑爷是莫逆之交,得知他病重,特带太医来给他看病!”
“放屁!孙浪一个七品校书郎,怎么可能与周王论交!”许国公气的破口大骂。
郭管家颤着嘴唇道:“他这么说,我们都没办法再阻拦他,结果被他发现了姑爷尸体。”
河东侯厉声道:“废物,你们不会把尸体藏起来吗?怎的让他发现了?”
郭管家并非他手下,被他指着鼻子骂,脸色阵青阵红,暗哼一声,道:
“大小姐下令将姑爷尸体安置在一间偏僻厢房内,可周王一进府,便直奔那间厢房!我们有什么办法!”
宋国公叹道:“想必他提前派人进府摸过底,然后才闯府。”
河东侯急切道:“那信呢,你们有没有在孙浪身上搜到一封信?”
郭管家一怔,望向宋国公道:“老爷,您离府前不是让我们等您回府后,再处置姑爷的事吗?所以我们便没有搜姑爷的身!”
宋国公嘴里一阵发苦。
因为顾枫的突然出现,他都没来得及去看一眼孙浪尸体,没想到竟出现这种疏漏。
河东侯双眼发红,如同一只绝境中的野兽。
这种得而复失的情况,比没有得到过那封信,更令人气闷!
远处的太平公主欣喜道:“太好了,二表兄果然深谋远虑,竟提前就知道那封信在孙浪身上。”
周兴一愣,道:“公主殿下,那封信的下落只有顾兄知道,周王殿下只怕并不知道孙浪身上有那封信。”
太平公主摸了摸尖下巴,道:“也对,二表兄毕竟不能未卜先知,那他怎么会去抢孙浪尸体呢?”
李思文笑道:“公主殿下,孙浪是萧家女婿,并非奴仆,无故被萧家所杀,这便是一个把柄!”
太平公主恍然一笑。
便在这时,河东侯等人全部转身,向门外飞快离去,看来是打算暂且撤退,另作打算。
忽然间,河东侯的怒吼声从外间传来。
“周王殿下,你何以擅闯萧公爷府邸?”
太平公主又惊又喜,带着人出了大堂,只见庭院间一群人挡住河东侯等人去路,领头之人正是武承嗣。
武承嗣冷冷道:“你们可以擅闯公主府,难道本王就不能闯你们府邸吗?”
宋国公沉声道:“周王殿下,我等是来抓捕一名家奴,而且此人杀死了韦府晏耀升,我等持中书省批捕公文,这才冒昧进入公主府。”
周兴撇嘴道:“萧公爷,您这样说就不对了吧。不管您想抓家奴还是凶犯,都应该在门外通报,怎可一句话不说就闯入公主府?”
太平公主快步绕过宋国公等人,来到武承嗣身边,铁青着脸道:
“二表兄,这些人简直无法无天,要不是苏将军来的及时,他们只怕将人给抢走灭口了!”
河东侯大声道:“公主殿下,您这话是什么意思?顾枫那贱奴背主诬陷本侯,就算本侯抓他回去正法,那也是应该!”
“他还杀了我女婿晏耀升,周王殿下,您以前做过大理寺少卿,难道要袒护他吗?”许国公质问。
武承嗣并不搭理他们,低声向太平公主询问起此间情况,太平公主飞快的将顾枫的事说了一遍。
“二表兄,南阳公主那封信就在孙浪身上,你赶紧让人取出来吧。”她最后说道。
武承嗣瞥了顾枫一眼,点了点头,一挥手,手下有人抬着一个担架过来。
上面躺着名男子尸体,正是孙浪。
他脸上表情既有些哀伤,又隐隐有种解脱的意味。
顾枫飞步而来,想要向尸体奔去,凤舞身影一晃,挡住了他。
顾枫急道:“信在二哥靴筒里!”
两名亲卫脱下孙浪靴子,翻找片刻,俱道:“殿下,没有找到信。”
顾枫惊怒道:“不可能。”说着就要冲过去自己翻找,凤舞却依然挡着不让他过去。
“凤舞。”
听到武承嗣开口,凤舞这才让到一边。
顾枫将孙浪靴子仔细检查了许久,果然没有发现信,抱着脑袋哀鸣:“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远处的河东侯喜出望外,哈哈笑道:“顾枫小子,你就别装模作样了,根本就不存在这样一封信,你又怎么可能找得到?”
顾枫精神几近崩溃,怒吼一声,向河东侯扑去。
身至半空,一条软鞭缠住他腰身,将他又拉了回来。
顾枫转头一看,出手的又是凤舞,怒吼道:“你别妨碍我!”
武承嗣斥责道:“顾枫,冷静些,你还想不想为你父亲报仇?”
顾枫惨然道:“信都没有了,还怎么报仇?”
太平公主哼了一声,道:“真没出息。”
河东侯大声道:“周王殿下,公主殿下,你们既然执意袒护此奴,我们也没有办法,只能让陛下来裁决,告辞了!”
说完一群人绕过武承嗣等人,离开了公主府。
武承嗣没有去管他们,紧紧凝视着顾枫,道:
“你多年卧薪尝胆,就是为了替父亲洗刷冤屈,本王相信在场之人无不钦佩!也都愿意帮你。”
语气一转,道:“可如果你自己放弃了,那就谁也帮不了你了。”
段之涯大声道:“周王殿下说的对极了!顾兄,我相信你的话,也钦佩你的行为!难得周王殿下和公主殿下肯帮你,你可不要放弃啊!”
一众学子纷纷跟着出声鼓励顾枫。
苏庆节咧嘴道:“小子,你要记住,死不过是种逃避,是懦夫才会做的选择!”
周兴眯着眼,分析道:“那封信绝不可能无缘无故消失,莫非是被萧家的哪个家丁顺手偷走了?”
顾枫望着众人,双眼渐渐模糊,用力点了点头道:“谢、谢谢你们。”
武承嗣没有废话,直截了当道:“你最后与孙浪见面是什么情形,他有没有说什么特别的话?”
顾枫擦了擦眼角,道:“当时我在城中所有窝点都被薛家人找到,无奈之下,便找到二哥,想躲在萧家。”
他咬了咬牙道:“二哥却责怪我杀了大哥,对我冷若冰霜,不仅不让我躲,还说报仇已经没有希望,让我滚出长安!”
“我一怒之下和他彻底翻脸,找他要南阳公主的密信,他却不肯给我,最后我们两人不欢而散,没想到他竟忽然就死了。”
武承嗣目光闪烁,道:“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
顾枫低着头道:“想必是因为与我说话被人看到,引起萧家人怀疑。”
“不对。”武承嗣一字字道:“他是为了偷取萧家那份协议而死。”
“这……这怎么可能?”顾枫愕然。
太平公主抿了抿嘴,道:“看来这个顾二郎还算有些骨气。”
顾枫茫然道:“二哥如果还有复仇之心,为何要那样对我?”
李思文负着手,悠然道:“他这样做,是为了保护你!估计他早就决定独自一人去偷协议。若是成功自然好,如果失败被擒,很可能连累到你。”
“我又不怕被连累,二哥为什么要这样做?”顾枫嘶声道。
武承嗣缓缓道:“他也许是想让你活下去,让顾家香火得以延续。”
“可是……他自己也能……”
太平公主冷冷道:“你莫忘了他妻子是谁,他不愿为顾家留下那样的子嗣,你没发现吗,晏耀升和孙浪这么多年都没有子嗣,是什么缘故?”
顾枫呆若木鸡。
武承嗣凝思不语,太平公主这句话让他产生一个惊人的想法,忙问:“你大哥和二哥有没有说过,他们为何没有子嗣?”
顾枫愣了一下,道:“我从不问他们这些事,他们也没说。”
武承嗣默然半晌,忽然叹息一声,没有再说什么。
周兴摸了摸鼻子,奇怪道:“这么说来,顾大郎和顾二郎看来并非忘记仇恨,那密信跑哪里去了?”
武承嗣沉吟片刻,道:“依我看,那封信只怕已经被孙浪毁了。”
顾枫怔怔道:“……毁了?”
武承嗣道:“你有没有想过,那封信对你们作用其实并不大,南阳公主已死,无法证明那封信真伪,未必就能成为证物。”
他一伸手,阻止要说话的顾枫,道:“就算这件证物有效,根据唐律流程,还需要对当年的人和物再次取证,你觉得能取到其他证据吗?”
顾枫咬牙道:“如果直接交给陛下或者皇后殿下,只要陛下或者殿下相信,一样可以给他们定罪!”
武承嗣道:“就算真如你所说,那也只能给薛徽一人定罪,而且不一定是死罪。另外两家一定会疯狂报复你们,你们三人必死无疑。”
顾枫怔怔不语。
这些他其实都明白,不然当初兄弟三人也不会再冒险潜到三家中去。
只是好不容易得到的证据,竟没有任何作用,还是让他有些泄气。
再加上自家二哥独自冒险偷协议而死,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忽略了许多事情。
“顾枫,你不能再待在城里了,我会将你安排在一个安全的地方,你父亲的冤屈我们会帮他洗清。”武承嗣徐徐道。
顾枫默默点了点头,他内心早已动摇,也失去了独自复仇的毅力。
也许从一开始,他们三兄弟就选错了方法。
戌末亥初,天色早已漆黑一片,月色朦胧,星光黯淡,空气中带着一股潮湿的味道,似乎一场大雨即将到来。
顾枫被武承嗣的亲卫带走了,李思文、苏庆节、周兴、张构和众才子们也都告辞离开。
离去前,武承嗣嘱咐众人不得外传今日之事,他现在还无有证据,不希望让李治知道这件事。
将李思文和苏庆节送走后,武承嗣回到公主府,独自站在走廊上,默默望着星月无光的夜空,心中浮现出淡淡的哀伤。
忽然间,他肩膀一重,转头望去,只见太平公主站在他身边,给他披上一件狐皮大氅。
她动作很笨拙,显然很少做这种事。
“二表兄,他们都走了,你现在总可以告诉我了吧?”太平公主笑眯眯的问。
“告诉你什么?”武承嗣奇道。
“哼,你别想瞒我,刚才你问顾大郎和顾二郎子嗣的事,不会没有原因吧,其实你不说我也隐隐猜到几分。”
“哦,你猜到什么了?”
太平公主抬了抬精致的下巴,道:“顾大郎和顾二郎如果真的贪恋荣华富贵,那么不可能连个子嗣都没有。”
“嗯,那你说是何原因。”
太平公主歪着头道:“我觉得他们可能是暗中用了什么偏方,让自己不能生子。听说孙浪在萧府地位极低,可能就是因为他那方面有问题。”
武承嗣默默听着。
太平公主又道:“然而他们却又劝顾枫放弃仇恨,这只有一个可能!”
等了一会,她见武承嗣一直不说话,嗔道:“你这时应该问‘什么可能’才对!”
武承嗣笑了笑,道:“什么可能?”
太平公主道:“他们可能是发现这么多年都报不了仇,感觉到此事之艰。便想让顾三郎放弃仇恨,去过自己的生活,由他们两人来报仇。”
武承嗣沉默好久,叹道:“也可能是他们厌倦了仇恨,只不过他们已经回不了头,所以希望顾三郎能回头。”
太平公主点了点头,低声道:“所以顾三郎可能误会了他两位哥哥,难怪晏耀升死的时侯,流下两行泪水。”
武承嗣闭紧嘴巴,忽然一句话也不想再说。
不知过了多久,他发现太平公主靠在了他肩膀上。
低头看去,只见她紧紧闭着双眼,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着,武承嗣犹豫片刻,说道:
“太平,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太平公主浑身似乎瞬间绷紧了,依然闭着眼,小声问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坏事。”
太平公主浑身一颤,道:“那你就别说,我不想听。”
武承嗣皱眉道:“这件事和姑母有关,你真的不听?”
太平公主霍然睁开双眼,仰着头眨了眨大眼睛,道:“和母后有关?”
武承嗣点头。
太平公主站直了身,表情严肃了一些,道:“母后怎么了?”
“姑母今天遇刺了。”
太平公主神色一阵惊慌,急问:“母后没受伤吧?”
“她很好,你别担心,他们并没有得逞。”
太平公主忙问起经过,武承嗣遂将大慈恩寺内的事详细说了一遍。
太平公主长长吁了一口气,抱着武承嗣手臂道:“二表兄,幸亏你机警,不然母后这回只怕凶多吉少。”
武承嗣冷声道:“这些世家大族行事比沛王还要阴辣狠毒,你以后也一定要小心一些。”
太平公主一张俏脸变得冷若冰霜,寒声道:“这些逆贼,等抓住他们罪证,本宫一定要将他们满门处死!”
武承嗣道:“就算有了罪证,咱们暂时也不能对他们出手。”
“为什么?”太平公主睁大了眼睛。
武承嗣沉默了一下,道:“姑母那边还需要些时间准备,这些世家大族在朝堂上根深蒂固,若是冒然动手,容易伤到朝廷元气。”
太平公主沉默半晌,点头道:“我明白了。”
武承嗣过了一会,又道:“太平,你父皇……他身体恐怕没多少日子了。”
太平公主双目一锤,低声道:“嗯,我知道。”
武承嗣微感吃惊:“你知道?”
太平公主沙哑着声音道:“我两日前去看过父皇,他已经瘦的不像样子了,眼睛里也没有光彩。我当时就知道……他坚持不了多久了。”
武承嗣叹了口气,轻轻道:“好了,别悲伤了,我们立刻进宫找姑母,把这里的事告诉她,国库的事也总算水落石出了。”
太平公主点了点头,命一名婢女准备好马车,两人都乘着马车向皇宫而去。
啪嗒啪嗒。
雨水终于落下,击打在车顶上,发出阵阵声响。
太平公主斜靠在车中锦榻上,一手弓起,托着额头,另一只手上把玩一个白玉酒杯,说道:
“二表兄,你说母后知道这件事后,会不会改变主意,决定立刻就向薛家他们动手呀?”
“不会。”武承嗣回答的很笃定。
“为什么?”
武承嗣徐徐道:“因为她打算利用这次机会,对整个关陇世家大族,来一次彻底的清洗。”
太平公主微微一凛,郑重道:“那你可一定要小心,他们消息灵通,若是有所察觉,必定会临死反扑!母后在宫中比较安全,你一定是他们的第一目标!”
武承嗣掀开车帘,一阵寒风将着雨点带了进来,默默感受着寒风削面的感觉,淡淡说道:“你放心,我不会给他们机会的!”
接下来几天,长安城意外的宁静,武媚将遇刺的事压了下来,民间知道的人并不多,只有朝廷官员在悄悄议论。
至于太平公主府那一晚的事,知道的人就更少了,百姓们议论最多的还是薛仁贵的事。
然而表面上虽然平静,低下的暗流却十分激烈。
武媚以各种不同的名义,将一些身居要职的世家子弟调了职位,其中就包括金吾卫将军独孤德以及刑部侍郎宇文峤。
世家大族们也感受到暴风雨即将到来,他们消息灵敏,早已将公主府那晚的消息打探清楚。
唐朝贵族共有三大阵营,分别是关陇集团、山东士族和江南士族。
原本关陇集团最强,实力甚至能威胁到皇权。
然十年前那场清洗后,关陇集团受到巨大打击,实力反不如山东士族。
后来,随着沛王垮台,投效沛王的荥阳郑氏和被郑氏拉拢的山东士族都遭到清洗,让山东士族受到不小打击。
再加上河东薛家也属于山东士族。故而面对关陇门阀即将被清洗的局面,山东士族并不像江南士族那样,选择作壁上观。
士族内部,出现两种声音。
以河东裴氏、太原王氏和范阳卢氏为首的一众家族,皆认为关陇世族是咎由自取,不必管他们。
清河崔氏、博陵崔氏和琅琊王氏为首的部分家族,以唇亡齿寒的道理,力主暗助关陇集团,制衡武氏。
在他们内部激烈争吵之际,关陇士族内部也出现两个派别,一派坚定靠拢在萧、韦两家身边。
另一派在京兆杜氏的带领下,选择明哲保身,与韦、萧等家族切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