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就跟所有的故事一样,一群不明来路的凶神恶煞的人,在一天晚上突然来到了村子里……”男人仰着头,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更平静些。
一来到这里,那些人就毫不顾忌地开始烧杀抢掠。年纪大些的人直接被当场杀死,而年轻些的,则被当做了泄欲的工具。
那些畜生就在大庭广众之下,撕开那些男女的衣服,像是对待牲口一样,折断他们的手脚,将他们压在身下肆意地欺侮凌辱,甚至在他们哭喊挣扎的时候,露出畅快的笑容。
他们甚至连寻死都做不到,只能木然地等到那些人发泄完了兽欲,再亲手掐断他们的脖子。
而年纪再小一些的孩子——
“……被他们带走了。”说到这里,男人停顿了一下,“尚在襁褓中的婴儿,刚学会走路的幼童,还有一些十几岁的孩子……”
连同几个稍有姿色的男女一起,被那群人给带走了。村子里剩下的,只有一群没有了呼吸的尸体,以及他这个藏在死人底下的懦夫。
“我的儿子,左胳膊肘有一颗红痣,”男人狠狠地吸了口气,“要是他敢替那群畜生卖命——”他转过头,看向边上专注地听着自己说话的人,认真而郑重地,像是在托付一生中最为重要的事情一样地说道,“——请替我清理门户。”
听到男人的话,季榆沉默了片刻,出声反问道:“如果没有?”
“如果没有……”有些怔怔地重复了一遍季榆的话,男人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有些艰难地从袖中取出一个精致的香囊,“就把他娘做的这个香囊……交给他,”他笑了一下,眼中带上了一丝真切的温柔,“这是……他的名字。”
只可惜,他大概没有机会,亲口叫出那三个字了。
“我会的。”伸手接过男人手中的香囊,季榆沉声说道,如同许下一个毕生的承诺。
“多谢。”男人笑了起来,唇边的弧度凝固在了这一瞬间。
“他……”尹苍羽稍显飘忽的声音响起,他看着那个如先前一样,依靠在草垛上的男人,语气中带着些许不敢确定,“……死了吗?”
“……是的,”盯着面前的男人看了良久,季榆抬起手,合上了对方的双眼,“他死了。”他站起身来,看向在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之后,双眼略微睁大的尹苍羽。
下意识地张开了嘴,尹苍羽觉得自己这个时候应该说点什么,但他空白一片的脑子里,却没有任何适合此时的情境的话语。
这是他第一次这样直白地面对死亡,那种一条生命在自己的眼前消逝的感觉,让他有些无措,以至于就连自己现在应该生出什么样的情绪,都有些不清楚了。
“走吧。”轻轻地摸了摸尹苍羽的发顶,季榆没有多说什么,越过他继续往前走去。
即便他的确想将这个地方的人都好好安葬,但刚才那个男人的话语中提到了魔教的人离去的方向,他必须先把追踪那些人的行迹放在首位。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也希望能够阻止那些人,多残害一个人的性命。
而在他之后,自然会有其他门派的人来此,对方自可以循着他留下的印记寻来。
听到季榆那与先前无二的两个字,尹苍羽的身子微微一颤,又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有如从梦中惊醒一般,小跑着追上了前面有意放缓了脚步的人。
反手握住了尹苍羽有些冰凉的手,季榆并未说一句安慰的话语,只是如以往一样,牵着这个人,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去。
只要这个世上还有如魔教那般残虐之人,尹苍羽今后就定然会碰上类似的事情,而他不可能永远陪伴在对方的左右。
既然先前是尹苍羽自己选择了要和他一起走到这里,现在也必须由对方自己从这上面迈过去。
魔教的人在离开的时候,有意掩饰了自己的痕迹,若是没有之前得到的提示,季榆肯定无法从中发现端倪。
追寻着那些人留下的行迹一路走来,季榆他们又经过了两个有着相同经历的村落,唯一不同的是,这两个村子里面,并没有一个如先前那个男人一样,能活着告诉他们这里发生的一切的人。
在村口显眼的地方刻下正道通用的标记,季榆看着眼前一片死寂的村子,心中不知怎的,忽地生出一股不安来,而越是往前走,他心底这份不安,就越发浓重。
直到那曾经见过一次的景色出现在他的面前,季榆才明白过来,那一丝突然产生的不安,究竟来自何处。
停下脚下的步子,季榆转过身,看向边上神色间带着明显的怔忡与茫然的人。
他对这附近的地形算不上特别熟悉,只是在带着尹苍羽和池君昊一同前往九华山之前,陪着他们一起来过这个地方,与父母亲友告别。
前面的那个村子,是尹苍羽和池君昊出生与成长的,故乡。
“他们……”好半天之后才回过神来,尹苍羽猛地收紧了握着季榆的手,在对方的掌心留下鲜明的血痕,“他们不一定来过这儿了,”他抬起头,仓皇地看向季榆,如同走投无路间,渴求着最后一根浮木的溺水之人,“对吗?”
季榆看着尹苍羽,没有出声。
这个问题的答案,无论是他还是尹苍羽,都心知肚明。
见季榆许久没有回答,尹苍羽蓦地甩开了他的手,朝着村子里冲去。季榆迟疑了一瞬,终究没有将人拦下。
他有点无法确定……究竟怎样做,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天空中的太阳依旧高悬着,慷慨地倾泻着的光芒,将眼前的一幕幕清晰地呈现了出来。
时常笑着给他多拿一个糖球的刘大娘,带着他一块儿去地里偷过瓜的张大哥,曾为了他不小心弄坏的一个茶杯而追了他半条街的李大叔……看着那往日里无比熟悉的面孔,都凝固成恐惧扭曲的模样,尹苍羽的脚步有些踉跄,这条他闭着眼睛也能走上几个来回的道路,倏忽之间就变得陌生了起来。
尹苍羽觉得胸口有什么又大又沉的东西堵在那儿,压得他连眼泪都流不出来。
季榆跟在他的身后,沉默地往记忆中的方向走去。
在那栋自己住了十多年的屋子跟前停下了步子,尹苍羽看着那洞开着的大门,陡地有些不敢继续往前走了。他害怕——害怕走进那扇门之后,他就会见到哪怕在自己最为可怖的噩梦之中,都不会出现的场景。
垂在身侧的双手紧紧地攥起,掌心的指甲深深地嵌入了肉中,被用力咬住的下唇渗出了殷红的血迹,带着腥咸的铁锈味在口中蔓延了开来,尹苍羽突然开口问道:“师父,你知道吗?”他说,“娘在我离开的时候悄悄告诉我,等我回来的时候,可能就会多一个弟弟了。”
说完这句话之后,尹苍羽也不等季榆的回应,就抬脚走入了屋子里。
甚至都不需要再往里多走几步,他就见到了自己日夜思念的那两个人。
爹爹的胡子又长长了许多,都快到胸口了,那头乱糟糟的头发也还是和以前一样,怎么打理都跟鸟窝似的,娘亲的身上还穿着她最喜欢的那一条印花的浅蓝色长裙,桌子上放着的,应该是为了他那个还没有出声的弟弟准备的长命锁吧?他自己也有一个一模一样的,据说是在镇子里的寺庙当中求来的,去那儿祈福的人太多了,得花好多功夫才能拿到一个……
看着靠在墙角的男人被削掉半个的脑袋,以及倒在桌边的妇人被剖开的肚子,尹苍羽的身子晃了晃,“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师父,”听到身后靠近的脚步声,尹苍羽哑着嗓子说道,“爹娘曾经和我说过,不管发生了什么……”他仰起头,露出满是泪痕的面颊,“……都不能去怨恨别人。”
但是亲眼见到了眼前的这一切,又该让他……怎么能不去怨恨?
“那就恨吧,”抬手遮住了尹苍羽的双眼,季榆俯下身,将人轻柔地揽入了自己的怀里,“只是你要记住,”感受着手心传来的湿润触感,季榆将人抱得更紧了些,“无论何时何地,都绝对不可以……”听到怀里的人压抑的呜咽声,季榆的声音又放柔了些许,“……将复仇当做自己唯一的目标。”
“这是他们最不愿看到的。”也是他最不想见到的。
听到季榆的话,尹苍羽终于忍不住,抓着季榆的衣襟,大声地哭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