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然而,少年突然响起的声音,让罗蔚衡那个遥不可及的梦幻,只一瞬间,就摇晃着碎了,“……师父会喜欢这里的。”
他定定的盯着那个人衣襟上暗红色的痕迹看了好一会儿,才有些迟钝地移开了视线,对上了少年空洞的双眼。
罗蔚衡想要揪住面前这个人的领子,大声质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想将这个人按在地上,将对方揍到生活不能自理;他甚至想抽出腰间的长剑,狠狠地穿透对方的胸膛——但当他看到那个安然地闭着眼睛的人的时候,这些情绪,都如同坠入了深渊当中一般,再寻不见一丝痕迹。
即便他这么做了……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没能保护好自己最为重视的人,难道还要在这种时候,在这个人的面前,毁掉那个被对方一直守护到最后一刻的人吗?
罗蔚衡做不到。哪怕他有无数个将尹苍羽剁成碎末的理由,但只要一想到对方是季榆用性命换回来的,他就失去了提剑的勇气。
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内心深处,竟还有着这般软弱的地方,以至于他此刻竟然连走过去,用力地对着那张毫无生气的脸,挥出一拳这种事都做不到。
“你走吧。”沉默了许久,罗蔚衡出声说道。
要是这个人继续待在他的眼前,他不知道自己到底会做出什么事来——而他也一定不会为自己所做的事情,而感到后悔。
但他知道,季榆定然不愿意见到这样的事情发生。
听到罗蔚衡的话,尹苍羽的嘴唇动了动,终是没有多说什么,小心地将怀里的人放下之后,就转身离开了。
怔怔地望着尹苍羽离去的方向良久,罗蔚衡才像是突然从梦中惊醒似的,缓缓地伸出手,像是担心惊扰了什么一样,轻轻地触碰了一下眼前这个他最熟悉不过的人的面颊。
罗蔚衡以为自己会流泪,可直到他将季榆埋在他最喜欢的那棵桃花树下,他的眼角也依旧和六月的沙漠一样,干涸得没有任何水渍。
他甚至说不出,自己此时到底是什么样的感受,只是觉得心口倏地缺了一块,有种空落落的冷。
张首阳也来了,那是罗蔚衡第一次看到这个行事总是和顽童一般的人,露出那样的表情。
罗蔚衡坐在那里,一直到所有人都来了又离开,也没有挪动过自己的位置。
深夜的露水沾湿了他的衣襟,分明不是什么寒冷的季节,但那股袭人的凉意,却止不住地往他的骨子里钻。
“我有没有和你说过,”忽地,罗蔚衡侧过头,看着在月光下伫立的墓碑,“我喜欢你?”他的语气很是平静,其中甚至还带上了一抹细微的笑意,可他双眼中的悲伤,却浓郁得仿佛能够满溢出来。
“不,”罗蔚衡停顿了一下,突然笑了起来,“我爱你。”
他花费了一段时间,才分清了这两者之间的区别,而直到现在,他才第一次将这些话说出口。
然而,这个世界上,却再也不存在那个他期待着,能够得到回应的人了。
“要是这个时候……”深深地吸了口气,罗蔚衡抬起手,遮住了自己的双眼,“……有酒就好了。”
那样的话,他就不必像现在这样,尽力地压抑着那蓦然之间就涌上来的、好似能够将他彻底吞没的情绪。
他想起了自己第一次察觉到对这个人的心意时,对方那因为自己突如其来的慌乱而浮现出些微困惑的双眼,也想起了那天他将季榆压在雪地上时,他低下头就能吻上对方的双唇的距离。
他还记得两人初次见面的时候,对方脸上那带着好奇与不安的神色,他甚至还能清晰地回想起,季榆被他的师父欺负得眼泪汪汪的模样。
小时候,长大后,暗恋时,醉酒后……那汹涌而来的回忆仿佛没有尽头的深海,轻而易举地将沉入其中的人溺毙。
掌心传来濡湿的触感,罗蔚衡的嘴唇微微颤抖着,好一会儿才发出了声音:“下一次……”他努力地扯开唇角,试图露出一个与往日没有差别的笑容,“……我会记得……”他说,“……带酒过来的。”
至少,他要趁着对方无法推脱的机会,将曾经被拒绝过的那些次数,都给赚回来……不是吗?
有花瓣落在他的肩上,风一吹,就飘了开去,与那克制不住地从嘴边泄出的呜咽声一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月光照射不到的阴影当中。
第67章 第三穿(番外二)
池君昊番外
池君昊已经记不清, 自己究竟是第几次站在这个地方,看着罗蔚衡靠坐在那棵桃花树下,一边喝着酒, 一边絮絮叨叨地, 同身边冰凉的墓碑,说着近些日子的境况的情景了。
只要待在山门内, 他的师父总会将大把的时间花在这个地方。
那个人总是会捧着一坛酒, 来到季榆所在之处, 一杯接一杯地饮酒, 直到其中的一方, 醉到不省人事——就好像所有的事情,都从来未曾改变过一样。
就连池君昊,有的时候都会忍不住会生出那个人还在世的错觉。可每当他轻轻地一眨眼睛,那个坐在罗蔚衡的身边,略显无奈地看着他的人影,就倏地消散了开去,不留丝毫踪影。
当初总是会率先醉倒的那一个人,如今安静地躺在那湿润的泥土之下, 再也无法给出对面那个人, 一丝一毫他所期待的反应。
清冽的酒液被倾倒在墓碑前的土地上, 醇厚的香气被风带到了池君昊的鼻间。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 望着那个再一次试图用酒水将自己溺毙的人看了好一会儿,才转过身,离开了这里。
池君昊不认为自己有那个资格, 去打搅这份独属于那两个人之间的静谧。
路旁枝桠上的花苞绽开了些许,池君昊盯着它看了许久,才恍然间回过神来,意识到时间又过去了一年。
似乎从那个人离开之后,无论是他,还是罗蔚衡,对于时间的概念,都变得浅淡了起来。那逐渐被时光冲远的回忆,却似乎从未与自己拉开丁点距离。
即便是现在,池君昊也依旧能够清晰地回忆起那一天,他最后一次见到季榆的时候,对方浮现出些微疲惫的双眼。
心口猛地传来一股窒息般的疼痛,池君昊有些踉跄地扶住一边的树干,有些艰难地喘息着。
他一直在想,如果那个时候,他没有在知晓尹苍羽的所作所为之后,一时冲动,便孤身进入那宅院中探查;如果他没有在尚未摸清情况的时候,就擅自带季榆离开;如果他没有顾虑季榆的心情,而未曾在第一时间,就带着季榆回到九华山;如果他能够更早地察觉到季榆内力恢复的事实,而不是为了自己那一点不该有的心思,将对方独自留在房中……池君昊的一只手用力地按在了胸口上,就仿佛这么做了,就能减轻那个地方的疼痛一般。
然而,那宛如潮水一般涌上来的悲伤与悔恨,让他的喉间不受控制地发出了幼兽受伤般的呜咽。喉间好似被放入了一块烧红的烙铁,池君昊只觉得自己的每一次呼吸,都带起灼烧般的疼痛。
那突如其来、寻不到根源的窒息与疼痛让池君昊忍不住弯下了腰,如同感到寒冷一般,将自己紧紧地蜷了起来。
他想起了那天自己趴在行走于雪地上的季榆时,视野中那一片迷蒙的白色,他的耳边似乎还能听到树上的积雪掉落的声音,他甚至还能感受到指尖传来的属于另一个人的温度——可幻觉终归只是幻觉,他只需要睁开双眼,就会再次落入冰冷的现实之中。
那从周遭包裹而来的湿润的空气,比冬日中的积雪,还要冷上千百倍。
池君昊甚至无法清楚地回忆起那天被季榆背着上山的时候,自己都说了什么,但对方那一句“我没有讨厌你”,却仿若烙印一样,被深深地刻在了他的心底,没有丝毫的模糊。
如同失去了起身的力气一样,池君昊就那样靠在路边的树下,抬起头望着头顶仿若世间最美好的蓝宝石的天空,神色间有些微的愣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