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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二麻的眼睛亮起来。
  “她说她还会回来的是不是?”
  “不,她说她要和你道歉,辜负了你的真心,请你不要为她难过,因为她不值得。”
  “什么值不值得,她怎么能这么说?” 王二麻不敢置信,眼眶都红了。
  “青蓉她想要的太多了,都是你给不了的。二麻子你看开点吧,你们两个不是一类人,本来就不会有结果的。” 为了让王二麻快刀斩乱麻,盛慕槐冷静到近乎残忍的劝说。
  “你闭嘴!” 王二麻忽然大吼一声,把盛慕槐吓了一跳的同时也把自己吓了一跳,他还从来没有对槐槐这样吼过。
  他愣了一秒,忽然转身翻过围墙,跑出了凤山。
  “二麻子!” 盛慕槐跟在他后面叫,凌胜楼把她拉住,许久没有听见的低沉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他只是跑到后山去了,让他自己呆着吧。”
  盛慕槐回过头,凌胜楼穿了一件白色的练功服,沉静而温柔的看着她。这人有时像是一座壁立千仞的高山,有时又像一泓深不可测的潭水,可唯有盯着他眼睛的时候,会有他对自己无限包容的错觉。
  “大师兄,我是不是搞砸了……” 盛慕槐勉强笑笑。
  “和你没关系。但他一时半会消化不了,毕竟是第一次动心。” 就像我对你一样。无法拥抱,却更无法忘怀。
  “早断早好,周青蓉这样已经是对他的慈悲了。” 凌胜楼的语气比盛慕槐的还要无情。
  见盛慕槐的发丝在微风中凌乱,凌胜楼的手指微动,似乎想要替她理一理头发,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做。他说:“回前院去吧,爷爷和班主给你准备了接风饭。”
  “真的不用管二麻子哥?” 盛慕槐不放心。
  “你还不知道他?偷偷哭几次就好了。” 凌胜楼说。等快走到前院才补充一句:“吃完饭还没回来我去后山找他。”
  周青蓉不告而别的消息像一阵风很快传遍了凤山,在高大烟囱的背景里,每一个人都很沉默。盛慕槐一口一口地往嘴里塞着食物,觉得每天在首都想念的家常菜统统不香了。
  老孟最先忍不住,往地上吐了一口痰:“真是个小白眼狼!凤山培养了她那么久,还把她送去首都,她拍拍屁股就走了?还是在戏班这么艰难的时候……”
  “好了老孟,打卤面还堵不上你的嘴?” 李雪梅盯了他一眼。老孟闭嘴,愤懑地把一大口面吸到嘴里,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声响。
  “班主,戏班怎么了?” 盛慕槐忍不住问。
  “没什么,现在大环境不好,你也知道。但咱们还有薛老爷子,有你爷爷拉胡琴,有个最好的武生和武丑,路且还长着。” 于学鹏朝盛慕槐露出一个安抚的笑。
  盛慕槐将信将疑,这时刚停歇一会儿的砖厂又工作起来,浓烟从烟囱继续排出。
  老孟咳嗽一声,朝不远处骂道:“真他-妈的晦气!”
  于学鹏也皱紧了眉。
  盛慕槐说:“这个砖厂离咱们凤山也太近了。”
  “镇里引进的,说是要发展经济。下半年还要搞个服装厂呢。” 于学鹏有气无力地笑笑。
  虽然暂时没带来什么严重的影响,但咳出来的痰已经是黄色的了。笑兰和成业商量好这两年要孩子,也不知道会不会对孩子有不好的影响。
  可要放弃这里,他们又哪里还有钱再找个场地呢。也只能这样熬着,熬过一年是一年了。
  ***
  一年半后。
  1986年12月,盛慕槐在首都戏校的第三个年头。
  这是一个周末,她像往常一样来范玉薇家吃晚饭,今天包饺子,她就在厨房帮范玉薇的剁馅,她的先生秦嘉玉负责调馅料。
  门铃响了,盛慕槐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赶去开了门。
  门外是池世秋,他穿着白毛衣和牛仔裤,提起手上的擀面杖朝盛慕槐笑笑。
  是的,范玉薇和秦嘉玉都没有擀面杖,所以把邻居池世秋叫来救场了。
  池世秋把白色毛衣的袖子仔细挽到小臂上,盛慕槐帮他把砧板、醒好的面团端了出来。
  他揭开盖子,把面团在手上掂了掂说:“是你和的面吧,薇姨的手艺没那么好。”
  “臭小子,我听到了!” 范玉薇爽朗的声音从厨房里传来,她又说:“槐槐,你在外面跟秋秋偷偷师,他擀得饺子皮可圆可好了。”
  “师父,您都说出来了我可还怎么偷师呀?” 盛慕槐笑。没想到池世秋这样的公子还会擀饺子皮,真是出的厅堂入得厨房,新一代好男人了。不过他擀得皮能有梅姨好吗?想到凤山每年年夜饭的饺子,盛慕槐露出了淡淡的微笑。
  池世秋看了她一眼,将面团分成几分,搓长条切成小剂子,然后将它们一个个擀成饺子皮。
  池世秋的手形状很好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白净。他准确地将剂子切成一模一样的大小,左手转动着面剂,右手熟练地推动着擀面杖,几乎一两秒就是一张皮。
  盛慕槐在旁边看了几分钟,桌案边已经堆起了一堆饺子皮,她不得不承认,池世秋大概就是那种什么事情都能做的又快又好的人。
  就像前世一样,池世秋已经以极高的分数考上了首都大学的经济系,而且仍然活跃在戏曲的舞台上。因为家学渊源,家底深厚,小池老板的名声不仅在首都,就是在全国都十分响亮了。
  “慕槐,你也来试试。” 池世秋看盛慕槐似乎在发呆,把位置让出来。
  往年在凤山,擀皮的事都由梅姨包圆,盛慕槐还真没有擀过。她不大熟练的拿起擀面杖,十分认真地尝试了一个,结果擀出来一张左边长右边短,薄厚都不均匀的面皮。
  “这丑东西。” 盛慕槐笑着把它又搓成了圆球。
  “来,我教你。” 池世秋从她手里拿过擀面杖,放慢速度地擀了一个,一面示范一面说:“你看要像这样,力道均匀,擀面杖稍微按下去一点儿,转面皮的速度也要均匀……”
  盛慕槐又试了两次,比第一次好点了,但是和池世秋的饺子皮比还是丑小鸭和白天鹅的差别。
  池世秋说:“这样,我来帮你转面皮,你来擀。”
  他左手从她身后伸出来,稍微弯腰,纤长的手指捏住了雪白的面皮,温柔而耐心地指导着盛慕槐,却从来没有干涉盛慕槐的动作。
  两人这样共同努力下,盛慕槐擀出的面皮也越来越好看了。
  “我看你可以出师了。” 池世秋眼睛一弯。盛慕槐朝他笑笑,心想今年除夕可能在梅姨面前大展身手了。
  下好了饺子,四人坐在了餐桌旁。
  池世秋吃了几个饺子,放下筷子,用手巾擦了擦嘴说:“其实我今天过来,是有件事情要问慕槐和薇姨的。”
  “什么事儿?” 范玉薇问。
  “香港艺美公司邀我春节期间赴港演出,我有一出《游龙戏凤》缺一个旦角。艺美说最好能邀约有天赋的年轻旦角演员和我搭戏,我想慕槐就很合适。”
  “去哪个剧场演出?” 范玉薇问。
  “在新光剧院连演一周,如果票卖的好期限可以延长。” 池世秋说。
  “去香港演出是一个好机会,不管是站在师父,长辈还是校长的角度看,我都建议你去。” 范玉薇对盛慕槐说。
  《游龙戏凤》演出难度不大,但是又特别抓人眼球、港人对跷功的接受程度更高,如果踩跷演出想必也会引起轰动。于情于理都该去的。就是春节去香港,寒假肯定不能回凤山了。这是第一个不能和爷爷在一起过的新年,总有些遗憾。
  盛慕槐说:“世秋哥,这么好的机会你肯来邀我,是对我抬爱了。我一定会去的,就是要先联系我爷爷一声,毕竟是春节期间赴港,加上之前的排练,我肯定不能回家了。”
  经过两年,无论是范玉薇还是池世秋都知道,盛慕槐是个十分孝顺的孩子,她的爷爷一个人把她辛苦拉扯大,所以她做任何事以前都会先考虑爷爷。
  范玉薇说:“应该的,肯定要和爷爷说一声,我想老人家也一定会体谅。”
  从范玉薇家出来,盛慕槐给爷爷挂了个电话。爷爷听了这消息后当然是支持,对她不能回家过年也丝毫没有二话。他说,槐槐,你这个年纪正是冒尖的时候,要专心发展事业,不要总被家里的事情牵绊。
  于是盛慕槐也放下了心理负担,一心一意地和池世秋准备起赴港演出的事情来。
  ***
  1987年1月5日。槐上镇阴云笼罩,似乎马上将有一场雷雨。
  凤山京剧团内也是愁云惨淡。
  “班主,真的不能再坚持了吗?” 老孟满是灰白胡茬的脸涨红了,眼睛里都是泪水。
  于学鹏已经吸了一夜的烟,两天几乎没有合眼,眼窝深深地陷下去。他摇了摇头。
  “这狗-日的李老狗!说收回仓库就收回仓库,就这样的以后还想做生意?” 老孟满腔怒火没处发泄,只能倾泻在仓库主人身上。
  他抬脚一踹,把一个板凳踹翻在地,凳子咕噜噜滚到了大槐树根下才止住。
  薛山苍老的声音响起:“孟东辉,别闹了!”
  老孟这才停止。他大口大口的喘气,忽然揪住自己的头发蹲在地上呜咽起来。
  满院一片死寂,只有他压抑的哭声和远处的烟囱告诉世人这不是一副静止的画面。
  于笑兰无力地坐在凳子上,一手抚摸着她的肚子,她已经有六个月的身孕了。侯成业半抱住妻子,让她的背抵在自己身上,却什么也做不了。
  还是李雪梅利落的开口了:“诸位也别怨老于,这些年为了老爷子一个遗愿,他已经付出太多心血。走到今天,我们什么积蓄都没剩下,什么都没有了……凤山本来就办不下去,仓库收回,也不过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而已。”
  她苦笑一声:“是我逼老于解散戏班的。我说他再继续下去,就是大家一起饿死,与其一起饿死,还不如我们这个家先解散算了。”
  天空中忽然响起一声惊雷,于笑兰往丈夫的身体里缩了缩。
  “这里的环境早就不适合笑兰居住了,她怀了孕,要安静的地方修养。” 李雪梅又说。
  老孟是看着于笑兰长大的,哪里能不心疼她,此时也只能呆呆地蹲在地上,不再说话。
  李雪梅继续说:“各位也别着急,最近每个镇子上都在搞经济建设,可以说是遍地开厂,到处缺人。你们总有个去处的,像我就准备去服装厂当女工了。薛老爷子年纪大了,老于把他请到凤山的时候就说过,以后一定给他养老送终,这个承诺永远不会变。还有慕槐的爷爷,您这些年对我们凤山有恩,您要是愿意,可以跟我们一起搬走。”
  盛春断然拒绝:“我哪里也不去,继续留在这儿看大门。”
  随着他的话语,几道闪电劈过,照亮了他红里泛着白的伤疤,在这样阴郁的天色下甚至有几分恐怖。
  盛春的固执每个凤山京剧团里的人早就领教过了。
  “要下雨了,大家先回屋吧……” 李雪梅别过头去,按捺下一波又一波想要哭泣的酸意。
  房间内,王二麻站在窗户边,看着灰云在远处凝结成块,环抱住烟囱里的浓烟,天地仿佛都被厚重的茧子包裹在一起,一切都凝固了。
  突然,院子里的人四散开来,豆大的雨点从昏暗的天空落下,一滴滴砸进泥土里,砸在玻璃窗上。
  他手指深深地抠住窗户,带着哭腔问:“大师兄,凤山真的会解散吗?”
  凌胜楼靠在床柱上出神,回答道:“会。”
  颓势已不可挡,他们就要失去这个避风所了。
  第59章
  仓库主人老李只给凤山五天时间, 五天后就要立刻清空仓库,搬离小院。
  那些五颜六色,精致却陈旧的戏服又被几根杆子挑到院子里, 整整齐齐地晒成了好多排。
  老孟认真地给每件衣服抚平褶皱,喷花露水。
  他看着戏服上那些一针一线绣出来的复杂花纹出神, 喃喃说:“对不起啊,又要把你们关进箱子里, 从此暗无天日了……”
  这些年, 凤山又添置了许多新戏服, 也从已经解散的戏班那陆续收购了一些。可以说是各种角色都齐全了,可却没能用多久。
  “老孟啊,把戏服收起来吧,这空气不好,晒久了反而容易褪色。” 于学鹏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拍了拍老孟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