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黄老大炒完了最后一盘菜,胳膊因为长时间举着大勺所以有些酸痛,但是比起以前在食味鲜,一下午都接不到一个活儿的日子,他还是觉得这里更让他拥有满满的成就感。
天气炎热,厨房里柴火还很旺盛,黄老大身上冒了点汗,但却不是很热。当初搬进来的时候,宋阮就特地多凿了两面窗户来通风换气,若是这一天实在是闷热,掌柜的还会从冰窖里挖两块冰放在厨房散热,还会贴心地给他们煮上一锅冰镇酸梅汤,就是怕他们中暑。
黄老大的人生中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清晰的认识到,当初他们三兄弟投奔到宋阮这里是无比正确的选择。掌柜的给了他们高额的薪酬和补贴,让他们的生活不仅得以延续、而且还愈发美好;掌柜的还改善了工作环境,每个人上工都不能超过固定的时间,要是过了就会被掌柜的赶出去休息。
不仅如此,掌柜的还带领着整个京城重新掀起了一场川菜的热潮,虽然盛大状况不及往昔,但是黄老大近日听以前的同伴们闲聊,说是现在京城里有好些有名的酒楼在找川菜的师傅了,还有不少人来偷偷联系他,想出高价将他挖走,不过都被他给回绝了。
现在想来,黄老大觉得,自己对食味鲜的执念也没那么深了。
正如掌柜的所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与其死守着祖宗的基业、时时刻刻怕落没了,倒不如跟着掌柜的,大家携手同心、风风光光地再拿一次御赐牌匾!
黄老大想着想着,感觉自己浑身的热血都沸腾了起来。
他揪着脖子上的白毛巾、把脸上的汗擦擦干净,然后端起摆在一旁的酸梅汤咕嘟咕嘟地喝了起来。
酸梅汤刚喝到一半,黄老大忽然听见外面有人在叫他,他赶紧把喉咙里的汤水给咽了下去,草草地擦了擦嘴巴,推门一看,原来是他的二弟黄老二!
此时的黄老二眼睛亮得像是要发光,他本身皮肤偏黑、脸更是如此,但是黄老大这次却明显地看见自己的弟弟激动地脸都红了,他的声音充满着朝气和喜悦,一下子将黄老大带回了十几年前、仿佛重新看到他们兄弟三人打水仗得了第一、难以喜悦地在小河里游了好几个来回的场景,“大哥!你还站在那儿干嘛!大家就等你了啊!”
“二弟,你急躁躁地干什么?”
黄老大不解,他刚要问问到底是什么事情,谁料以往一向稳重的老二往前大开几步,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把他拽得向大堂跑去,“快点快点!掌柜的催呢!”
“!!”
黄老大被他拽得踉跄、差点摔倒,过了门,他抬起头一边抱怨一边搜寻着掌柜的影子,“掌柜的催什么呢,什么事这么……”
他的目光落在了大堂的正中央,那里摆着两张拼起来的桌子,地上还看得见桌子拖动时的痕迹。
此时那张被拼起来的桌上正摆着一块又长又宽的东西,一群人围在那里探着头看,宋阮被他们包在中间,手上拿着一块打湿的手帕,往那东西上小心地擦了擦。
“……”
黄老大不自觉地停住了脚步,他深吸了一口气,却还是觉得胸腔里的那块肉跳得让他发抖。耳边像是刮来了一阵风、叫他听不见众人口中的话,脚下的大地也像是在微微震动,震得他腿发软、甚至不敢往前走一步。
他看见掌柜的擦完了那东西,一边卷袖子一边和周围的人说话,抬眼就看见自己杵在这儿,那个天下第一好的掌柜微微地笑了笑,然后将那块又长又宽的东西慢慢地扶了起来,好让上面的字可以清晰地呈现在黄老大的眼前。
上面笔墨浓重、字体肆意潇洒,端的是三个潦草又美观的大字:食味鲜。
黄老大微微张开嘴,然后两行眼泪就从他眼睛里慢慢地流了出来。
第61章
牌匾底色是一片纯黑, 边上一圈精致细密的金色纹路,中间的三个金字恢弘大气, 更显得这块牌匾曾是如此的辉煌。四边还沾着一些擦拭过的痕迹,大概是因为许久没有打理积了不少的灰, 所以宋阮刚才才拿了手帕把牌匾擦拭干净了,再转交给他。
大家都簇拥在黄老大的身边,每个人的眼中都漾着一片喜意,他的两个弟弟看了看牌匾,又转回目光期待地看着他。黄老三还扯了扯他的袖子,激动地嗓音都有些发抖,“哥, 你快摸摸。”
黄老大被他弟弟还有些不敢置信的蠢样给逗笑了, 他抬起袖子把眼泪擦干,然后伸出了那双满是刀痕、褐黄色的粗手,像是在抚摸一个刚出生的婴儿一样, 小心翼翼地伸出指头轻轻地从‘食味鲜’三个字上划过,又恋恋不舍地摸了摸右下角刻着皇帝章印的‘天下太平’。
“掌柜的。”
黄老大抬起头,眼里满是感激, “我真是不知道怎么谢谢您……”
他其实有意想要问问宋阮是花了多少银子才把这牌匾买回来的,毕竟这是他黄家祖上的牌匾,让掌柜的替他买回来,没有这个理。
但是黄老大转念一想, 这话在众人面前说不太合适, 便只好把这话暂时吞下了肚。
他没有说, 却不代表宋阮不知道对方的心思,他微微一笑,调侃道,“我一听说黄鹤仙被转手了,想想你们兄弟要是知道了,估计会日思夜想,脑子里都是这事儿,还怎么好好地干活?这可不行,你们都是我们南山饭馆的活字招牌啊。于是我就去打听了一下,谁想到新老板是个做衣服的,根本就不在乎这牌子,说是还占了他们的地方。你看这不,我一分钱没花就把东西给带回来了,还换来三个卖力干活的伙计,妙不妙?”
他说得诙谐轻松,但是黄老大却明白,这么一块牌匾,还是前朝皇帝御赐的,怎么可能分文不取地叫掌柜的带走呢?估计是宋阮已经明白了他的心思,所以说了这么一通话来跟他表示,我是一分钱没花拿来的东西,所以你也没什么欠我的。
黄老大心里腾起一股暖流,他握紧了一只拳头,郑重地道,“掌柜的,您对我们兄弟仨的恩情,我们三个人绝不会忘,您放心,我们哥仨肯定努力干活!绝不辜负您的期望!”
“努力干活也别过了时间,你一天干八个时辰我也不给你涨工资。”
宋阮打趣道。
大家纷纷笑了起来,也围着黄老大说些打趣的话,气氛热烈又活跃。
宋阮看着一个个脸色明亮的他们,温柔的笑容又慢慢地浮上了嘴角。
其实当初去买下这块牌匾的时候,宋阮根本没想着用它来换取三个人衷心。他只是单纯的想到,为了这块牌匾,三个一身好本事的大厨窝在这破烂酒楼里憋屈了这么多年,不就是为了‘传承’吗?
宋阮无父无母、也没有兄弟姐妹,但是却‘传承’有着深刻的理解。
他还记得自己出事的前几天,曾经看过一部电影,里面表达出的思想让他印象深刻:‘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点,遗忘才是。’
传承也是同一个意思,传下去的不仅是这一块牌匾,还有先人的努力、祖祖辈辈的汗水,这些宝贵的东西由年老的长辈们一代代的传下去,再由朝气蓬勃的年轻人承起来。
有传承,就不会被遗忘。
不过像他这样没有父母、也可能没有子女的人,就算有什么东西值得传下去,可是又有谁来承呢?
一股淡淡的心绪在宋阮的心底荡漾开,他慢慢地抬起眼,不经意地扫到了不远处的杨苑。
杨苑这次长高长得不是一丁半点,以前做的衣服基本上都不能穿了,他身上的这一身大约是自己捣腾出来的,深蓝色基调,里面掺和了一些灰色,让饱和度低了不少,颜色看上去更沉稳,却又比黑色和深灰色多了一点年轻的感觉。
在深蓝色布料的基础上,他的衣摆下面绣着一大片针脚密实、绣工华丽的白山茶花,花瓣像拍打过来的浪花一般一层层地绽开,层层叠叠,立体感极强,若是看久了,还会觉得那些花瓣下一秒就会随着风飘了起来,清雅、又慵懒。
白色的线和金色的线混合在一起,这样绣出来的山茶花虽然看起来还是白色,但是饱和度却比纯白色的花要暗上一些,和深蓝色的布料相得益彰。
“?”
杨苑注意到了一道带着温度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转过头去,只见宋阮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衣服的绣花看,仿佛在看什么新奇的花样一看。
他笑了笑,索性趁着大家都围着黄家兄弟的功夫,走到了宋阮的身边。
这下那片山茶花近在眼前,就连宋阮也没扛得住采花的诱惑,捡起一片他的衣角摸了摸,“这花样绣得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