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正醒了!弹正醒了!”
拥挤在帐内外的诸位大将闻听与六轻呼,一拥而入,挤到榻前。淋雨后发热的小平太已然昏迷两日,诸将忧心不已。
虽然这两日由于下雨并没有发生什么战事,但是临阵之际,大将有夭亡之兆,怎么会不让山内诸将心中惴惴。
更不要说小平太在山内乃是擎天白玉柱一般的存在,三军仰为智谋策士,五卫倚之百战军神,百姓咸而服之,士伍倾心跟随。只需千成金竹叶马标出阵,军伍轰然鼓舞之色,喧天蔽日,一当无前。
“叔父且醒了!”足利义章半跪在榻前。
“劳烦殿下挂念了……”小平太勉强睁眼,看到满帐的人,有些恍惚。
“小平太,要不送你回府中修养吧。”细川采女也站在一旁,满脸的忧色无法掩盖。
“不必多此一举了。”抬起手,勉强挥了挥,在人群中找到樋口与六。
“与六!与六……”
“弹正有什么吩咐。”与六小小的个子,好不容易挤到人前。
“扶我起来,我要去外面看看。”
“外面风很大!弹正!”与六似乎十分犹豫,毕竟入夜前还是风雨交加的恶劣天气。
“风再大我也要去!”小平太已然虚弱至极,却强撑着用手肘抵住,自己坐了起来。
见小平太执意要出去,众人便也不再劝阻什么。平素里小平太就是个极有主见的人,多少次乱中定策,一旦打定主意,任是谁也难以说动。
足利义章立马接过一件外袍给小平太披上,与六则拿来弁靴为小平太穿上。真田昌幸不知从哪里推来小平太的武侯车,还安上了一柄大伞。
天色倒是不太暗,大约是连续下了两日雨,天上的那些雨云都净了。风确乎有些大,吹得细雨四处飞扬。
本多忠胜看到小平太出帐,立刻扛起千成金竹叶马标跟在队伍后面,与六推着小平太,从帐中向营内开去。
凌晨两点多,正是士兵起身的时候,寻找燃料,生火烧水煮汤,约莫四五点时就要开始忙碌的一天。
“是弹正!”有个眼尖的足轻提着一个木桶,看到被人簇拥着从帐中推出的小平太,连忙退到路边,恭敬的行礼。
小平太没有回他,或者说没有回他的力气,只是点了点头,继续看着眼前熟悉无比的军伍营帐、武士足轻,二十年来戎马倥偬,一分一毫都像是刻进了骨子里,清晰无比。
出帐的士兵愈发多了起来,有人举起了火把为小平太照亮前路,两日不见踪影的藤原弹正再度出帐巡营,足轻们闻得消息,都是欢欣鼓舞。
“弹正!”
“弹正様!”
“拜见弹正!”
无数的士兵涌到小平太面前,呼喊着小平太的名字。等见到小平太时,却发现小平太面容惨白,气息奄奄,一个个惊惶担忧之色满溢,心下焦虑。
不知是谁,突然长吟起“身未腾时思退步,功成应名去时言。只因先主丁宁后,星落秋风五丈原。”
话音未落,左右诸人掩面低泣。如今再看小平太,已然是行将就木,真就是先主叮咛之后,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信山风劲肃秋酣,暗淡阵云设乐原。
零露漙兮纹彩密,固是草枯骢马肥。
源军旗帜黯无光,鼓角之声今寂微。
可怜弹正病危笃!可怜弹正病危笃!
…………”
左右的士兵们齐声唱了起来,同念“可怜弹正病危笃!”,哀痛之情,无可名状。
漫天飞雨,此刻乃是天明前最为浓厚之黑暗,需要一股扭转乾坤的力量,摧垮这眼前的暗,为这世上带来光明。
远眺连吾川对岸,朦胧一片,不见颜色,只有忽明忽暗的些许灯火,以及若隐若现的营帐模糊在眼中。
小平太有些不甘,上洛大业未成,君臣相诺还未兑现,自己居然就要先走一步。织田兵强,不可轻与。诸侯并起,豪杰相争,天下未定,是苍天不愿相助啊!
“悠悠苍天,何薄于我!何薄于我啊!”说完小平太歪倒身子,呕出大口鲜血。
细川采女二话不说,俯身就将小平太满怀抱起。入手之后,才惊觉,小平太竟然轻如三五岁的孩童一般。脸颊凹陷,手足轻浮,已然枯瘦如此。也许这风再大一些,就能将小平太带走。
诸将挡开人群,疾步回驱。小平太这样子哪里还经受得住这秋风冷雨,油尽灯枯,概不如是。帐中稍暖,再探鼻息,已然是若有似无。足利义章与小平太并无父子之名,却自幼教导在左右,称得上半子之实,终究是流下泪来。亲父早丧,叔父又去,何其不幸!
“殿下,老臣这就要去见先主了!”小平太勉力睁开眼睛,声音细微。
“叔父还要随我一道上洛呢!”
“咳咳咳……殿下,老臣将死,还有几句说想说。”
“叔父请说。”
“我死之后,全军肃然,不许哭嚎,隐瞒消息,一俟天明,决然向岐阜弹正发动总攻击,以殿下之大勇大才,必定功成。
天下混乱久矣,百姓苦痛不堪,再开治世者必定是殿下,请殿下用贤任能,不问出身,恩养士庶,轻徭薄赋。
明主之为国也,任于正,去于邪。忠而能仁,则国德彰;忠而能知,则国政举;忠而能勇,则国难清。
望殿下明察!
另外老臣家中尚有田宅一亩,知行五千,过于丰厚。长丸年幼,心性未定,不宜豪纵,请殿下收回一概知行,年给百贯,俾使其母子三人衣食饱足。待其成人之后,量才给俸,不宜偏私,阔大光正。
啊……
吾愿足矣……”
帐外忽然吹来一阵风,榻前的烛火飘摇,轻轻一跃转而熄灭。
“叔父!”
“小平太!”
“弹正!”
纵使帐中昏暗,哪还有人不知道如何。光影之中,小平太双目轻阖,安然而去。
西历一千五百七十三年,和历天正元年,十月二十一日,藤原朝臣姊小路弹正大弼纲家,病殁于三河设乐原阵中,享年三十八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