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之后过去了数月, 一直风平浪静, 仿佛之前那乱七八糟的一堆麻烦事, 全淡出了众人的视线。
不语山山顶,道童温了两坛酒,放在空无一人的石桌旁, 拄着扫把眼巴巴地瞅向后山方向。
初秋,暑退九霄净, 秋澄万景清。半黄半绿的叶子在风中微微摇晃。道童正想着要不要趁落叶还不是很多, 绕圈扫一扫,突然一声震响自后山传来, 白色光柱转瞬即逝, 仿佛白日惊闪, 鲛珠出海。须臾, 风中隐约飘荡起树木断裂的吱呀声,以及二人的攀谈声。
“为师真的很意外,你居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再次突破。”时海真人的语气满是毫不掩抑的惊喜。
楚弈却慌忙问道:“师父,照这样的速度,我何时才能到达您这般境界?”
时海真人沉默了一瞬,忽然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画了起来,做了个简单的计算后得出结论:“为师有生之年, 应该能看见吧……”
“……那师父您多磕点灵丹,可得等到那时候啊……”楚弈简直快要哭出来了。
时海真人不知他到底急个什么。这么些年以来, 他所见的青年人中, 从未有过像楚弈这种一点就通且修为飞涨的奇才, 纵使是归衍真人那失踪的大弟子——程乾,龙玉天赋的天之骄子,都没有这般能耐。
不过修道这条路,状如“葫芦”。入门窄,上道后得到指点便会顺利宽旷上一阵子,然后再度陷入瓶颈。每一境界都是个分水岭,如今楚弈就站在这么个高不成低不就的境界上,不找到机缘极难突破。
然而也不知幸还是不幸,眼下正有个“机缘”等着他。
时海真人与楚弈一同走至正院,对坐在石桌前,自宽袖中掏出一封信笺递给了他:“好好看看。”
“是,师父。”楚弈接过那封信,细细一读不由惊讶万分。
信笺里列出了一长串地名,全是发现了断界缝隙的地方。后头则标注着具体位置,详细到了村落,甚至还写明了多少人口以及所属势力范围。
“这么多裂缝?妖兽不得遍地都是了?”楚弈心生担忧。
时海真人微微摇头:“那倒不至于。各门派都派出了精英弟子前去镇压妖兽,包括缝隙都在填补状态中。但,依旧没能查到是何人在不断开辟缝隙。”
之前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了邹通,如今他修为尽毁,杳无音耗,断界缝隙却有增无减,由此可见,邹通跟他徒弟就是一对儿背锅的。
楚弈将信折好放在桌上:“师父,您说吧,需要徒儿做什么?”
“做你最喜欢做的事情,镇妖。”时海真人笑道:“其他门派都派出了弟子,为师作为领头人,不能把徒弟藏在山里不露面。你且从兽灾最弱的地方开始入手,以修炼为主,切忌不得贪战。”
楚弈喜上眉梢,忙起身拱手道:“徒儿定不负师命。”
时海真人又转身面向不远处的一棵大树:“尘觞,来,为师正有话要对你说。”
尘觞从树后慢慢走出,手里还捏着一小段木头片。楚弈修炼期间,他也跑去后山练了会儿剑。只是木剑根本禁不住他的仙元,很快便碎了一地。正巧碰到楚弈出关,他连忙躲了起来,生怕楚弈看见木剑碎了训他。
毕竟这是楚弈用过的东西。
时海真人压低声音耐心对他说道:“尘觞,此次你们下山除妖期间,为师有要事要忙,无法再指点你们二人。你且多护着点楚弈,毕竟断界跟楚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为师怕他会出意外。”
“明白。”尘觞想了想,偷偷把木头片藏进了袖子里。
时海真人没发现他的小动作,继续说道:“楚弈他天赋极高,但修行有些急于求成,为了不重蹈无愠真人的覆辙,你要多提醒他不要得意忘形。敌暗我明,在不知是谁扩张断界缝隙之前,万不可掉以轻心;另外不要与其他门派起争执,凡事待为师回来……”
时海真人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堆,楚弈表情严肃地铭记于心,而尘觞则这耳朵听那耳朵冒地记了个大概,并趁其不备把木头片扔进了花圃里,暗道日子久了,楚弈自然不会记得。
二人于第二天晌午下了山,一人发了个储物袋拴在腰上。楚弈往里放了许多书籍与衣物,尘觞则负责带吃的和银两,冲时海真人辞过行后,快步走出了山门。
“时海,娃娃们都走了?老夫说的那件事,你想得如何?”邈尘真人的声音从传音铜镜里飘出,神秘兮兮得仿佛是在做地下交易。
时海真人微叹:“你说得对,我得亲自去一趟。此事你知我知,万不可让其他人知道。”
邈尘真人一怔,瞥了一眼在他背后打坐的陆轻羽,见他坐得挺端正的好像没有偷听,忙回复道:“放心,老夫嘴严着呢!你打算何时启程?”
“今日就走,时不待人。”时海真人答道。
“今日不宜出行……”不等邈尘真人回答,一脆生生的小动静忽然飘了出来。继而就听一阵丁零当啷,邈尘真人怒道:“你拿什么算的!你是不是私藏了星盘?!”
“没,没有……”陆轻羽被他倒提着从头搜到尾,最后打怀里掉出来一只小乌龟,龟甲上一堆红色的圆圆圈圈,应当是用毛笔沾朱砂画上去的,伸脖瞪眼得还挺精神。
“老夫的金钱龟让你拿来卜卦了?!你医书背了吗!功课写了吗!在这里不务正业!”邈尘真人扯着他耳朵大吼。
“不,我……”陆轻羽被他喊得魂儿都快飞了,扑棱着手辩解道:“我,我做完功课了……”
“做完功课就去擦丹炉!你欠了老夫百万两行医费,心里没数啊!”
传音攸地断了,时海真人一挑眉毛,心里淡淡道:“不宜出行……那俩孩子的话应该没问题吧。”
*
夜幕降临,此时楚弈已经跟尘觞顺着地图上的标注,走至了一条河流附近。河上稀疏几只渔船游荡,渔民撑篙正帆,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
“船家!去往何处啊?”楚弈探身大喊。前方不足十里处正闹河妖,也不知这些个渔夫知不知道。
一渔夫回喊道:“婆娘等着回家吃饭!不载客了!”
“借一艘渔船可好?”楚弈指了指岸边无人看管的空渔船。
“请便!”那渔民一起号子,周围数艘船舶纷纷回应,大家结伴向岸边划去。
楚弈跳上渔船,以真元推动船只向河中心飘去。两岸树影茸茸,不知谁在树上挂了灯篓,随风左右摇摆,光晕照在河水中跟月影掺杂在一起,辨不清虚实。两侧两排“光路”,中间一线暗河,轻舟渡人入河天一线,似是泼墨画中游。
尘觞坐在船上四下张望,见影子被水波扰得聚了又散,不由自主地伸手抓水玩。楚弈用脚勾了勾他:“别掉下去。”
尘觞点点头,坐回身子向前望去,正巧瞧见远处分流上夹着一座石桥,上头一对儿有情人撑伞观景,相互依偎,言笑晏晏。情到深处,将那圆伞横至身前一挡,模糊映出个交叉的影儿来。
尘觞心生好奇,直接开了术眼看他俩在干啥,大金眼珠子跟夜猫子似的闪闪发光,把楚弈气得又踹了他一脚:“非礼勿视!”
“楚弈,他俩打起来了!”尘觞看得倒挺仔细:“男的使劲儿按着女的!还用嘴咬她!”
楚弈登时老脸通红,忙扑过去遮他的眼睛:“不得看不得看!小孩子看亲嘴儿长针眼!”
尘觞关了术眼,一脸纯洁地问他:“什么是亲嘴儿?”
“这你都不知道?!”楚弈忽然对剑老哥的知识范围产生了怀疑。说他不谙世事吧,不该懂的全懂;说他洞察万物吧,连基本常识都不知道。
楚弈斟酌再三,决定还是给孩子扫扫盲:“就是……嗯……那男的很喜欢那女的,所以……嗯……就用嘴,咬她的嘴……”
话音刚落,就见尘觞突然俯身而来,在他额头上蜻蜓点水般落下一吻:“我很喜欢楚弈,但是我不舍得咬你。”
楚弈登时愣了,大脑砰得一声断了线,两耳一通嗡鸣,呆坐了许久后终于被一下轻微的颠簸敛回了神智,脸色由红转白,气急败坏地站起来吼道:
“喜欢个屁!你懂什么叫喜欢吗!谁允许你亲我了!”
尘觞看向羞愤难当的楚弈,茫然地回答道:“什……什么叫喜欢?”
“你!”楚弈一时语塞,用袖子飞速擦了擦额头,噔噔跑到船头抱膝坐了下来,背对着他一言不发。
尘觞看着他的背影,心里七上八下。楚弈又生气了,问题是他懂什么叫喜欢啊!想一直一直跟一个人在一起就是喜欢啊!难道不对吗?
于是尘觞一点点挪了过去,用手指头小心戳了戳楚弈的后背。见他没反应,又暗搓搓地画了个圆。楚弈耐不住痒痒扭动了一下,闷声说道:“以后不能随便亲别人,听见了吗?只有夫妻才能亲亲。”
尘觞点点头,见船有点不平衡,揽着楚弈的腰把他一点点拖到了中间,然后跪坐着不敢说话了。
这时,一道红影一闪而过,继而是两声噗通入水声,再看向桥头,已空无一人,只剩一柄油纸伞在河中打着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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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我,依旧在咕咕咕与良心中选择了后者,骄傲!
注:
本章引用了
玉鉴琼田三万顷,着我扁舟一叶。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 --宋·张孝祥《念奴娇·过洞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