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小孩儿眼神闪动,他踮起脚,伸手把江栖鹤撇下的唇角推回去,随后退开一步,双手握剑。
他轻而缓地闭上眼,双足分开,微微压低重心。江栖鹤感觉他身上气息变了,先前面对旁人时,虽然也冷,但并不凛冽,现下却犹如昆仑山上经年不化的积雪,刺骨生寒。
剑身上流淌的气息也变了,渐渐与白衣小孩儿周身散发出的化作同一种,好似这剑便是他,他便也成了这剑。
风自白衣小孩儿足下而起,吹开破烂衣衫下摆,一路往上,将白发扬得肆意。一点微霜从他足尖往前扩散,本就离得不近的陈一与杜鹏被这气势惊了一跳,登时快步后退。
江栖鹤没避,他甚至抬起手,穿过回旋在白衣小孩儿周身的风,去触了一触重剑剑刃。
没有意料之中的寒冷,倒是如同方才的剑柄一般,令他感到温暖。
真是奇了怪了。
江栖鹤内心狐疑地嘀咕。
那端,白发小孩儿透过越发亮盛的银芒,直直看过来。
霜白衣袍,发如乌檀,不束不挽,就那么懒懒散散地垂在身后,任风卷起。
点在他剑尖上的那根手指极白,也极细,若是他的剑再往前挪一丁点儿,恐怕这手指就成了两半。
江栖鹤从他眼中看出“让开”二字,终是扯起唇角轻笑,往旁慢慢退去。
“你要大展身手了?”江栖鹤轻声问。
白衣小孩儿点了点头,见江栖鹤退开了起码一丈,长吸一口气,重新闭上眼睛。
雪白重剑被挥动,他的动作明明很慢,空中却留下数道残影。但片刻功夫后,剑势陡然一转,以人眼不能察觉的速度往偏侧一旋,落下又上挑。
凛凛然剑气犹如烈风奔涌而来,瞬息间漫过长街,铺满整个洛夜城。剑芒所经之处,封冻成冰,暮叹花于半空中凝霜倾坠,白花化作白雪,春夜重回长冬。
风未停,一阵接一阵狂扫而出,天上地下,四方六合,剑光照不亮的浓稠黑暗,双翼无法触碰的无上顶空,瞬息间如同老旧墙体脱落,化为齑粉与灰烬,消弭于空中。
鼎沸之声重回耳中,人影叠叠,车马滚滚,天光大白,朝阳东升。
“呀,怎么结冰了?”有人惊讶出声,是某个坐在早餐铺子等面的客人。
“暮叹花也……”
江栖鹤撩起眼皮,隔着三三两两擦行而过的身影,看向那手执重剑的白发小孩儿。
他方才迸发出的剑气与剑势,江栖鹤熟得很。
那是六百年前,垂云岛白玉台上,惊天动地的一战。
春风挑破枯与荣,枯荣斩灭天下春。
“老江!”这次惊讶的是阿绿,它扑到江栖鹤身前,上上下下看他的脸。
这是曾经名动天下的那张脸,无数文人骚客提诗著文,丹青画册传下无数卷,但没有哪卷能绘尽他十分。
春风一动惊日月,羞煞遍地花与歌。
正巧路过江栖鹤面前的行人偶然抬眼瞥见他时,惊得油条都掉了。
对面的白发小孩儿也在看江栖鹤,忽然的,他提起唇角,自结满冰霜的地上踏足而出,朝江栖鹤奔来。
“你停一下。”在他即将靠近时,江栖鹤兀然抬手。
白发小孩儿登时顿足,面露疑惑。
也就是此时,斜对街杵着的两人倏的跑过来,跪倒在江栖鹤面前。
“春春春春春春风君!”
“师师师师师师父!”
前夜里他们放出了信号,附近的神都弟子急急赶来,几乎忙活了一整夜,才将洛夜城中的浊气与浊怪清理干净,现下仍有不少留在街上,打算吃完热乎早饭,再去补个觉。
这两个着玄青服饰的人一声高喊,如同一颗石子将波澜不惊的水面炸开,混迹在人群中的神都人齐齐抬眼看过来。
接着扑通几声,不管是自愿还是被人扯着,都跪在了江栖鹤面前。
神都中江栖鹤曾居住的院落内铸有他的石像,甚至掌门起居大殿上也挂着画像,是以有幸进入过这两个地方、眼睛长在正确位置的神都人,都是能识出江栖鹤的。
昨日他们都听闻了春风君自虚渊出来的消息,盼星星盼月亮,盼着能见上一面。
先前说过,洛夜城乃悬剑山庄最近的城池,繁华热闹。
虚渊就在烟华海底下,这位孤身一剑镇住虚渊的英勇事迹在洛夜城流传很广,数代人都是听着这传说长大,几乎奉他为神明。
这群昨夜忙碌一晚清除浊气的神都弟子跪下了,周围百姓居民也纷纷跟着放下手中伙计,拜倒在江栖鹤脚下。
见多识广的阿绿叹了口气,在江栖鹤耳畔道,“这还不算什么,你是不知道昭州有个地方,还特地弄了个春风祭典,就在昨天,三月初三。”
江栖鹤:“……”
在场中唯一不太高兴的是白发小孩儿,或者,称他为陆云深更为确切。江栖鹤不知道这位老人家是如何倒着修炼成十二三岁模样的,心下有些好奇,但更多的是复杂。
陆大庄主,您老人家能别可怜巴巴地看着我,扯住我衣角成么?
江栖鹤扶了下额头。
“春春春春……”人群中,陈一大着胆子膝行到江栖鹤面前,不要命地拨开陆云深,抓住江栖鹤裤管。
“蠢个屁,你才蠢,站起来好好说话。”江栖鹤翻了个白眼,衣袖一挥,甩出股力道把他扯起来。
接着,江栖鹤扫视了一圈热泪盈眶的父老乡亲,轻咳一声,道:“大家该干嘛干嘛,别这么激动,那位带黄方巾的兄弟,你的面再不吃就要坨掉了。”
被点名的黄方巾激动抬头,也成了结巴,“春春春我我我……”
江栖鹤不太受得住了,当初他下虚渊是被逼的,有个人将刀架在了江眠脖子上,说若他不去救天下人,那便让江眠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