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晓苔在他们家直补了四个周末的作文。
四个星期!那可是整整一个月啊!
生不如死的一个月之后,高中生终于听到了万晓苔跟作家发表感恩老师的演讲,以表正式,还捧了一大束花。
作家赶网文比较忙,每个周末也就抽一个小时出来,随机不固定,万晓苔很好学,肯随叫随到。
他也不是心甘情愿每个星期花两个小时在这个不认识的蘑菇头少女上。但是没办法,得奖的事闹得那么大,跟高中生在学校里要处理的麻烦比,万晓苔实在算是很轻的一个。
为防止误人子弟,他也不敢要她把文学那一套拿在高中作文里写,除了讲一点教辅书上都有的万能模板,更多的只是跟她讲讲一些好书,一些不知名的好作家,一些正确的文学观念。原本想要深入浅出,随便说说,讲着讲着,又开始了那套满口“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的大道理,讲起□□,讲起博尔赫斯,讲起茨维塔耶娃。
万晓苔听得也是云里雾里。
总之,第二次月考结束之后,万晓苔实在也是不好意思再留下来了,她连连朝高中生和作家表示感谢,递上自己烤的饼干,还送给了作家一整套的托尔斯泰。
在一个月的相处中,女房东很怜惜这个孩子——明明成绩已经很好了,还这么虚心好学,勤奋刻苦,高中生有她十分之一的努力,陶梦媛也不至于天天跟她告状。
女房东说:“以后常来我们家玩呀。”
万晓苔战战兢兢地看了一眼脸色铁青的高中生,犹犹豫豫地道:“不了不了,我以后再不来了……”
女房东闻言有些失望,高中生又咳了一声。
万晓苔只好转口道:“好的,我以后常来……”
女房东道:“我送你吧!外头路上弯弯绕绕的。”
她来都来了一个月,再弯弯绕绕也认得了。
但是高中生没吭声,万晓苔便答应了,她也喜欢这个热情又友好的姐姐。
女房东跟万晓苔肩并肩地走出去,万晓苔激动又忐忑,她还没有和这么好看的女孩儿一起并肩走过路,性格内向,在学校里也没什么朋友,即使有朋友,也不是那些漂亮朋友。
漂亮的人怎么会和她做朋友呢?
万晓苔心里是知道的。
女房东问她:“我上回送你的那些夹子和皮筋,怎么从来没见你戴呀?”
万晓苔啊了一声,忙道:“等我毕业的时候就戴……”
女房东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傻丫头!你毕业的时候,肯定有更好看的东西戴了!这么小个东西,用不着留着的。”
万晓苔没吭声,盯着自己的脚。
女房东明白了,她小心翼翼地说:“你……是不是不太喜欢呀?”
万晓苔满脸通红:“不是不是,我喜欢喜欢,我在家戴了,戴了的。”
女房东说:“在家里戴了,上学也可以戴呀,女孩子把自己打扮的漂漂亮亮的多好呀!你家里人肯定也希望你在学校里漂漂亮亮的。”
万晓苔小声说:“他们不希望。”
女房东没听清,问:“什么?”
万晓苔又不说话了,咬着嘴唇,少女的重重阴翳,无论如何不敢对心上人的姐姐讲。
谁知这个姐姐像个神仙一样,哦了一声,突然问:“你是不是喜欢我们家小语呀?”
万晓苔吓了好大一跳,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苍白,把女房东也吓着了,忙问:“怎么了怎么了?你……要不要吃点药呀?你是不是身体不好?”
她赶紧摇头,摇得太猛,头晕目眩,又差点摔了一跤。
女房东扶着她,哎了一声道:“这有什么呀,哪个女孩儿没暗恋过小男生呢,况且我们家小语长得也蛮好看的。”
那简直不是一般的好看,万晓苔在心里说道。
她不敢抬头,生怕又叫这个姐姐看见她的脸,想起她的长相,觉得她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女房东兀自道:“你学习成绩这么好,作家说你作文写得也很好,这么好的优等生,看见别人语文这么差还拿奖,不服气还来不及,哪还会一路追到门上要他补课的?再说了,正常人,谁会牢牢地记得开学考试时候,一面之缘的邻桌呢。”
她故意问:“我们家小语哪里好?”
万晓苔嘴里叽里咕噜说了几个字,比蚊子叫还小声。
女房东挽着她的手,鼓励道:“你可是第一个暗恋小语的女孩儿,你接下来的话有里程碑意义,将来我要写在我们家回忆录里的,想好了再说哦,不许说什么个子高长得好之类的。”
万晓苔被女房东挽着,半边身子没知觉,同手同脚走了好长一段路,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考试的时候,我的笔坏了,写不出字,还把墨水甩在了他身上,他直接……他直接就把他的笔借给我了。”
女房东很得意:“哎,这孩子一直就很善良。”
万晓苔捏着衣角:“那一门考的是数学,他说他有没有笔都一样……”
女房东心碎了,安慰自己:“善良也是一部分原因嘛……”
万晓苔吐露心声,已用尽了平生最大的勇气,此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手心全是汗水,心脏砰砰砰地跳着,几乎要跳出了胸膛。
女房东也感觉到这个女孩浑身上下都在微微地颤抖着,她又笑了,说:“傻姑娘!你这么害怕做什么!咱们都是女孩子,我肯定是跟你在一边儿的,你放心,我保证不告诉他,这是咱俩的秘密。”
万晓苔已经目眩神迷,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点头。
走出了马戏区,宽阔的大路边绿柳拂面,新生的万物蓬勃生长,亮眼的春装似燕如莺。
女房东问:“姐姐带你去剪个头发好不好?”
万晓苔这回却摇头得很快。
她说:“我妈说这个头发好打理,节省时间。”
女房东说:“那……姐姐带你去买副新的眼镜好不好?这个眼镜太笨重了,把你这么漂亮的眼睛都遮住了,不好看呢。”
万晓苔依旧摇摇头。
女房东欲言又止,最后,依旧挽着她的胳膊。
直到了地铁站口,女房东才松开手。
她说:“咱们以后再见呀,晓苔。”
万晓苔咬着嘴唇,一抬眼,又很快地低了下去。
女房东说:“你是不是有话想对我说呀?”
万晓苔摇摇头,最后又点点头。
女房东等了好半天,才听见她说了一句话。
“谢谢姐姐,我以后不会来了。”
女房东还没来得及说话,万晓苔就一溜烟地跑了。也许是怕换季感冒,她穿得很多,这个天气还穿着厚实的高领毛衣,枣红色,粗毛线,看得出来是母亲一针一线打的。
她个子不高,身材也不好,常年坐在椅子上,腿胖胖的,穿着宽松运动裤也无济于事。鞋子也是运动鞋,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女房东只看见过她的两双鞋,都是运动鞋,一双灰色,一双黑色。
万晓苔手里攥着省吃俭用买的一只唇膏,她鼓足了勇气,想送给这个待她很好的姐姐,如果不是这个姐姐,万晓苔知道她这辈子也不会和高中生一起吃一顿饭。
部队火锅可真好吃啊,她明明已经吃过饭了,在这个家里,她又变得食欲满满,她已经忘了她有多久没吃过这样一顿欢声笑语的饭。
小语的哥哥给她洗了一双粉色的筷子,给她补课的作家老师帮她夹了洋葱圈,据说桌上的东西都是那个话很多的哥哥做的,他嘴上老是不饶人,说这个说那个的,做的饭却真的好好吃。
姐姐笑眯眯的,小语一直在帮她剥虾。
原来看上去冷冰冰的小语是在这样的家里生活的,难怪他心底是一个很好的人。
她来之前,羡慕高中生的姐姐,来之后,却更羡慕高中生。
她也好想有一个这样,大家可以一起吃饭、聊天、随时随地都可以说话的家。
万晓苔最终还是不敢把唇膏送出去,尽管她知道这是个很好的姐姐。
自己也不知道那天中午,鬼使神差地站在五班的门口,不知不觉人都走空了,她突然和高中生迎面相遇,而四周空无一人。
这种难得的空旷,给了她莫名的搭话的勇气,她想,就算高中生扭头就走,就算再丢人,也没人知道。
——也许这会是她人生里最勇敢的一件事了吧。
万晓苔短暂地抹了两把眼泪,很快就站了起来,脸上依然面色如常。
她把手里的唇膏藏进书包,什么也没有发生一般去买回家的地铁票。
人山人海里,没有人会多看一眼这个满怀心事的平凡的少女。
女房东一路上都想着万晓苔。
她记得自己初中的时候,班上也有一个这样的同学,土里土气,成绩很好,谁和她说句话,她都是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
可惜自己早就记不起那个同学的名字了。
晓苔呀晓苔。
女房东扫了一个共享单车,在盎然的春风里骑车回了家,一进门,作家还捧着晓苔送的那一大束花,爱不释手,拽着满脸烦躁的高中生滔滔不绝。
作家激动地不断追问着:“你们会给陶老师送花吗?陶老师收到过学生送的花吗?”
女房东突然又觉得很心酸。
上到二十八,下到一十五,爱情这件事,谁都得吃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