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昭四十一年元月二十三日 辰时
燕帝把群臣骂了个遍,最后将目光投向邵尘,凝神细想了片刻缓声道:“尚书府这次蒙受冤屈,太子替朕多多走动。”
邵尘拱手应下,燕帝这才瘪了瘪嘴,朝一言未发的王师看去:“王叔公今日为何人言寡淡?”
被点到的人虎躯一震,立马上前跪下大呼万岁:“罪臣该死!”
辈分上,王家是燕帝的旁族,王师是族中的老长辈,放在寻常百姓家里,燕帝还真要称他一声叔公,可王师没有那般好的命,担不起九龙至尊的敬称。
“王叔公何来大罪,就算有罪也不会严重到朕赐你死吧。”燕帝倒是不客气,用最温润的声音说着最让人心惊的话。
他对王师只摸清了表象,实则对那块头骨盖里究竟打算着什么,一点也看不透。
“罪臣被奸人蒙蔽,当真不知尤衍和那包汝是狼虎之人,罪臣糊涂冤枉了忠臣!”王师痛心疾首,趴在地上痛哭流涕。
论王师的权谋之心,王家还只是大司马的时候他就主动请缨攻打东璃国的城守,在昭帝征战雍州的那年岁,也称得上鞠躬尽瘁、抛头颅洒热血。但之后王师也是头一个跳出来弹劾白氏的,且不说白氏是否真有通敌之嫌,燕国百姓都知道白氏一门五代忠烈,是帝都的镇国大将,有白氏在帝都才安宁。燕帝以“莫须有”的罪名灭白氏,是有违天理人道,但是这个“大不义”的名头最后是被王家一力担下,让他只挂了个“受奸臣蒙蔽”的噱头。
试问,有哪位君王当真愿意让自己背负上“不仁不义之君”的骂名?燕帝自诩明君,要载入史册名垂千古,享百姓万世香火,怎么会舍得再杀给自己顶罪的王师?
王师聪明,懂得明哲保身,事发当晚他并没有一点动静,就是寅时击鼓上朝时他都是一脸睡眼惺忪不知发生了何事的样子,所以就算燕帝要给他扣上一个乌纱帽,他也不怕。
燕帝十二根玉藻后的眼睛直直看着五体投地的王师,砸嘴,“王爱卿自己说,朕该怎么罚你,才可堵住悠悠众口,为你自己、你的女儿,天家颜面证明。”
站在言官里的司徒延通瞄了一眼龙颜,摇头叹了口气。
上大夫徐迁斜了斜身子,低声道:“老奸巨猾。”
司徒延通重新看向跪在上头的王师,嫌恶地吐了口吐沫。
“罪臣愿压去一年俸禄赈灾济民,一年内闭门思过研读国策,只是此事与小女无关,还请圣上重罚老臣!”王师促狭地看了一眼高台上的天子,重重地叩下首去。
“准了。”燕帝款款起身,背着手退下了朝堂。
宣旨的公公高喝退朝,天昭年间最久的一次早朝,让百官疲惫不已。
得知皇贵妃还未回宫,燕帝便去了宸贵妃那,路过的宫人神情复杂,匆匆朝他拜过就快步离开。这种场景燕帝已经见怪不怪,路过后花园的时候,会习惯性走最里面的一条小道,不光是因为安全,还因着那里可以看见他为结发妻子做的秋千。
自那年后,这后花园就少了点东西,他往这里移栽了很多奇花异草供人观赏休憩,却怎么也带不起从前生机勃勃的感觉。
他在一株梅树前站定,欲罢不能地闻着浓郁的香味,今年头的腊梅开的比往年的都要好,不知是不是预示这次肃清贼党的好事。
花枝间,有一枝干上的花骨朵儿都开全了,燕帝看的心里高兴,撩了袖子就折了下来放手里把玩。
全安赞道:“这梅花得陛下青眼,真是好福气。”
燕帝呵呵一笑:“莫待无花空折枝。”说罢便将梅枝揣在怀里,还想再多看看。
余光出现一角鹅黄衣裳。
“臣妾,参见陛下。”宸贵妃走近盈盈一拜,水灵的眼睛一转,清声道。
两边的宫人齐齐福身拜见,燕帝笑着转过头伸手:“刚想去你宫里,路过这后花园瞧梅花开得好,给你摘几枝。”
宸贵妃喜上心头,走上前将玉手放在燕帝手中:“臣妾当真是有福气,能让陛下折花。”
燕帝暖热的手裹着细嫩的小手,心生怜意:“你也是当母亲的人了,出门也不知多加件衣裳,正月里可比年前冷。”
宸贵妃故意不接茬,引着燕帝走了一段,另一只手朝宫人挥了挥,风若和全安就停在原地,不再上前。
燕帝朝服未退,冕旒在其额前晃着,玉珠碰在一起的声音倒是一点也不嘈耳。以前宸贵妃从未将燕帝放在眼里,也从未这般牵手静静走着,恍然一瞬,真心觉得自己是祖上冒了青烟,竟能得天子折花荣宠,不免轻笑起来。
“月儿笑什么?”
“臣妾在想,是不是天下女子都梦寐以求过能如当下我与陛下手牵手的样子。”
“听你意思,像是爱妃占了很大的便宜。”
宸贵妃满面甜笑,顺势挽上燕帝的手臂,侧目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风若。
行至秋千边上,宸贵妃刚要撒娇坐上去游戏一番,风宁带着几个小女官近身来。
“臣等,拜见皇上、贵妃娘娘。”
燕帝眯眼细看了一下,对宸贵妃道:“这不是司刑司新上任的女刑官么。”
宸贵妃颔首:“陛下真是好记性。”
燕帝含笑问风宁道:“来寻贵妃何事?”
风宁拱手道:“臣等有事禀奏圣上,问了金都卫后知晓圣上在此便过来了,不知贵妃娘娘也在。”
“何事?”燕帝稍稍正色道。
“启禀皇上,宜和宫纯妃殁了,于卯时三刻被宫人发现,据下官初步判定是自尽。”风宁面无表情,处理刑司案件多了,对这种事情向来没有什么感情波动。
宸贵妃明显感觉身边人一怔,忙对风宁道:“此事务必查清,任何细节都不许放过!”
“是!”风宁道,抬眼瞄了一眼宸贵妃,收到眼神后便告退。
燕帝调转目光,若有所思,良久之后才重新牵上宸贵妃的手:“一切按妃制来吧。”
“陛下节哀,待司刑司查出原因再拟定谥号便好,只是这样一来,又要让徐姐姐多费心了。”宸贵妃瞥着燕帝的表情道。
宸贵妃所言深意燕帝心知肚明,“祁儿的大婚,办简单些,等日后过了孝期再重新补上。”
“陛下是明君,前朝的事臣妾插不得嘴,但一早也听宫人啰嗦了几句,是说陛下雷霆震怒发了好大的火,这遭又听如此憾事,臣妾心中心疼得紧。”宸贵妃算是安慰了一句,接着道:“王家的大姑娘也是可怜,终生的大喜事还叫这般伤心呢。”
燕帝问道:“月儿最近很是感伤,从前不见你对祁儿这般挂心。”
“陛下也说了,臣妾现在是当母亲的人,往后元嘉长大了也要嫁人,臣妾这不是一时伤感了么。”
“陛下莫怪臣妾多嘴,二皇子眼下想必已经知晓此事,那孩子素日和纯妃感情好,肯定十分伤心,按他的性子来,必要遵祖训守孝,陛下可要好好定夺他是否真要成婚之后前往封地。”宸妃一语双关,直接命中关卡。
燕帝对纯妃的忽然离世并无太大的反应,这点让宸贵妃十分讶异,人说爱屋及乌,燕帝对邵祁也是万般疼爱对其生母却是这般薄情寡义。
自己之前对纯妃说的什么封号都是吓唬人的,纯妃没脑子才会入套,可她看的清楚,燕帝将原址雍州的燕王府封给了邵祁做开府大婚礼,那燕王府是生养燕帝的地方,其中舐犊之情不用旁人挑破了,就算邵尘是御国皇太子,赐的封地也不过一个平阳都哪有燕王府来的寓意深刻。
“生母离世是大悲,三年内不可主大喜事,封王礼和授土礼也等今后定了好日子再说,就让祁儿和王禅先住在宫外府邸,”燕帝叹了口气,“多亏你提醒朕,不然我万想不到这么多,要是伤了父子情谊,朕真是要愧疚半辈子。”
宸贵妃没能从燕帝眼中看到一点伤心,某个细微处寒凉了一半。
帝都藏匿的乱党皆被抓捕,唯独赵翼失踪。
燕帝只字未提,朝中也无人敢问。
【尚书府】
沈常安听到了皇贵妃和李靖瑶说的话,如今见李靖瑶在暖阁对账,心里估摸着要不要探探口风。
如今她心中只想让尽欢康复,别的压根不想理会。
沈常安心里打算着祖母那条关系,祖母一直希望家里能有个接父亲班的人,可是她太注重表面文章,冒然去求她肯定碰壁,真是愁死了。
“你可别打着算盘想帮你妹妹说话啊。”李靖瑶冷不丁冒了一句,打断了她的小心思。
沈常安一时没反应过来,直至对上李靖瑶精明的眼神:“阿娘,皇贵妃都那么说了,为何......”
李靖瑶沉了沉脸,让常安坐到身边:“你就是太向着欢儿,也不考虑后果。”
沈常安一时没明白,瞪着眼睛看着李靖瑶。
李靖瑶叹了口气。
这后宅一充实就不得安宁,自己一个战功硕硕的将门儿女,现在一年到头呆在这个文官府里算这个账管那个地儿,实在心累,欢儿出生后自己脾气一上来就没多管着,现在一棒子打蒙了。
可说到底,欢儿还是自己肚子里掉出来的一块肉,怎么舍得让她受苦,直接说了心里话:“欢儿才十三岁,虽然性子摔好了,但是做事还是鲁莽冲动,不然就不会有今日下场。”
常安听得这话,不由静下心来仔细思索。
“我知道你希望她能有自己的前途,但安儿你忘了,我是你们的娘亲,我希望你们都能不像我这般身不由己。
欢儿锋芒太盛,这朝堂之上忌讳的就是锋芒毕露,你要我现在同意让她跟着陆生良那老妖精当徒弟,我还真是不放心。”
常安听得娘亲说陆生良是老妖精,一下子没忍住笑意。
也是,陆大人少说也是两朝元老了,可是头发不仅没白,反而周身如精壮小伙子一般,脾性也是自由洒脱,还记得小时候娘亲老拿陆生良装成白面书生求她芳心的梗给自己当笑话说。
要真让欢儿跟他学,还真不定将心性越修越野。
李靖瑶倒了杯茶,眼神沉了下来:“我会和你爹商议此事宫中也会去一趟,你好好照顾欢儿其他的事不用担心。”
沈常安此时才顿悟过来,忙伏身拜下:“阿娘警醒,安儿真是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