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楚建武元年,十二月二十一日。
山东,东昌府,甄城县。
这里是如今黄河进入山东的第二个县城,在过去的一年多里,北楚组织劳力把河道固定下来,大力治理水利,使得许多人口涌到黄河岸边。
随之而来的是许多的摊贩、行商,因此甄城县反而比黄河水患前更繁荣热闹几分。
这日下了大雨,天气又冷,县城外的官道上行人也少。
苗得福却还在冒着雨押送货物,他曾是河北难民,逃难到山东之后在白家商行当了小伙计。
前次天佑军攻打山东,苗得福冒死为官兵传递消息,受到了朝廷嘉奖,得了一百两银子。
他本有一个资格进讲武堂读书,偏因他立了这个大功,不少白家商行的掌柜请他花天酒地,再有两个胡姬相伴,结结实实放纵了许多天,终于因酒醉错过了入学的考试。
苗得福经此一事,痛定思痛,决心做出一番事业。
好在他身上有银钱,又有了些人脉,于是也做起了生意。
他知道如今朝廷在大力兴复河南,偏偏如今河南战乱,许多本来计划到河南行商的人不敢再去。
他却敢去,因为他见过楚军打仗,心里有十足的信心。
于是苗得福盘下了三车货物,顾了几个脚夫,就往开封行路。
此时雨越下越大,走着走着,脚夫们忽然大叫起来。
“别往那边走,我们得走右边……”
苗得福转头看去,却见是因为雨太大看不清路,自己带来的两个胡姬走着走着偏到道路另一边去了,朝廷可是有规定的,官道行路,一律靠右。
他忙用这两个胡姬的家乡话喊她们的名字,他还会说些简单的词句叫她们回来。
下一刻,却前方十几骑快马狂奔而来,速度快得惊人……
苗得福毫不犹豫冲上去拉他的两个胡姬。
“吁……”
这十几个骑士急忙控马避让。
苗得福与其中一骑擦身而过,摔倒在地,半个身子在地上磨过去,脸花了一片,手折成奇异的形状。
“吁……”
马匹被突然勒住,高扬前蹄,有东西摔在地上。
十几骑在前面停下,又掉头回来。
一个年轻的声音喝道:“伤了人没有?”
“公子,多……那人掉地上了……请治罪。”
“没事,捡起来。去看看路人伤了没有。”
苗得福转头看去,见地上有个摔破的木盒子,目光再往前,看到一个圆滚滚的东西,他眯了眯眼,忽然整个人吓了一大跳。
地上那分明是一个人头,本是用石灰裹着的,石灰现在被雨水冲刷更显恐怖。
而且,苗得福发誓,他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凶的人,那眼睛圆瞪着,死了还杀气冲天。
“这人死之前肯定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他心想道。
下一刻,那头颅被人捡起来,抱紧怀里小心擦拭着……
“你没事吧?”忽有人过来问道。
“没……没事。”
那边那位领头的公子已然策马走近苗得福,翻身下马,打量了一眼,问道:“你受伤了?”
“没……没有……”苗得福不敢承认。
“你们带他去县里治伤。”
年轻人似乎很匆忙,大略看了一眼,重新翻身上马。
那两个胡姬却听不懂这些,只看到这场面以为这些人要把苗得福捉走,大喊大叫着冲上来。还想去扯那年轻公子,被两个侍卫一把捉着领子提起来。
叽哩咕噜的话语到是吸引了年轻公子的注意。
“嗯?外国人?canyouspeakenglish?”
官道上安静了一会,苗得福抬头看去,也是愣了一下。
只见那年轻公子虽也在雨中淋成落汤鸡,却还是仪表气度不凡,如神仙般的人物。
往日里觉得白公子不凡,与这人相比却成了草鸡一样。
那两个胡姬也是呆愣着。
直到周围侍卫又提醒了一句,她们才又是叽里咕噜一通。
“公子,我真没事……就就就……不劳你们带去医治了……我我还要赶路。”苗得福连忙说道,“那个,能不能放了他们?”
年轻公子点点头,拉了拉勒绳,显然也是着急赶路。
“也好,你是做生意的?这样吧,你若有到济南,到大明湖晏公庙对面的‘从心书铺’,把今日之事说了,自有人赔你银钱。若是身子残了或有什么难处,也只管说。”
“是……谢过公子。”
就这样匆匆几句话,侍卫把胡姬放下,又留了两瓶创伤药,这队骑士又飞马往前赶去。
苗得福此时才注意到,他们竟是一人双马或三马,赶路速度极快。
他长舒一口气,知道对方必定是一个了不得的大人物。
“从心书铺?”他低声念叨一句,心想这也许会是自己这辈子一个不一般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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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滴迎面拍打在王笑脸上,打得人又疼又冰,他却丝毫没有减慢速度的意思。
从关中到济南近两千里,他决心要在三天之内赶到。
倒不是为了回家过年,而是淳宁的预产期就在这几天了。
这一年来,打山西、打关中,奔波了几千里路,却没能陪在淳宁身边。
王笑在子午道的时候,曾以为可能要留在汉中或关中过年,幸而如今这一仗竟还能抢在淳宁生产前打完,那不论如何他都要赶回去。
马蹄踏过泥泞,前方的雨渐渐小下来,等跑到郓城县境内,天气已晴朗起来。
济南城又近了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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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靖安王府隔着一堵高墙的知事院里,顾横波与刘偀正并肩坐在院中,一边看着通向王府的小门,一边低声说着什么。
顾横波并着腿坐着,模样秀丽,比院里的风景还漂亮些。
刘偀虽不如她漂亮,却也不因外貌而有丝毫自卑,还保持着官位高几层的气势。
顾横波很有交朋友的本事,刘偀以前不太喜欢她,最近两人也渐渐走得近了些。
因近来在知事院里,顾横波每日喜欢研究清朝的后宫之事,还常与刘偀讲述。每每说着说着,刘偀就被顾横波主导了谈话,脸色变得惊讶、恐惧起来。
那表情仿佛是个刚听了鬼故事的孩子。
比如昨日就说了一桩传闻,皇太极以前曾与海兰珠有过一个儿子,这孩子一出生,皇太极就在大政殿举行了隆重的庆典,并颁发了清朝开国以来的第一道大赦令,这是只有太子才有殊荣。他诸子之中,也只有这一个儿子有这样的对待。
“但就是这一个孩子,在出生半年以后,忽然夭折了。”
“夭折了?”刘偀低声道,“那恶毒女人干的?”
“刘大人觉得呢?而且,那孩子夭折后不久,小奴酋就出生了,皇太极认为这个孩子是上天降下来告慰他的,故尔起名‘福临’。第三年,奴酋出征在外,海兰珠也忽然病逝了……”
当时刘偀听到这里,悚然而惊。
“奴酋就不怀疑吗?”
“怀疑又怎样?”顾横波说:“建虏需要一个和科尔沁生的孩子,奴酋再挚爱海兰珠又如何?能与科尔沁产生破裂、影响到他的皇位稳固吗?那女人算计好的……”
刘偀更觉骇然。
她是小门小户家的女儿,与夏向维成亲后虽有些小磕小碰,家里却一个妾室也没有。哪听说过这样的宫闱秘事。
她昨夜甚至都没能睡好,半夜起来掐着夏向维的脖子,逼他发誓以后绝不纳妾……
偏等再来了知事院,下衙之后,刘偀又与顾横波坐在这里说起来。
今日说的则是小奴酋是怎么从奴酋十一个儿子当中脱颖而出夺了皇位的……
横顾波对布木布泰忌惮之余,也实在是佩服其手段,一个出身于草原的女人,十三岁到异国他乡,一步步走到如今的地步,身上让她学习的东西也很多。
横顾波自己倒是不怕的,她才算什么人呀,又是躲在淳宁和唐芊芊这两位的羽翼下。
像是躲在老虎背后的小狐狸,探出头来盯着对面的猛兽,还有心思惊叹两声“你们都好凶猛啊……”
刘偀却是受不了这些,觉得换作是自己被布木布泰盯上,只怕骨头都要给磨没了。
在她眼里,布木布泰与那个把戚夫人做成了人彘的吕后也没太大不同。
她把自己这样的感受与横顾波说了。
横顾波反而笑了一下,道:“吕后?你若这般比较,岂非是把我们靖安王比作匈奴单于冒顿?”
她说的这个典故刘偀当然知道。
刘邦死后不久,冒顿就写给吕后一封求爱信,《史记》里太史公描述书信的内容只用了“妄言”两字,《汉书》里倒是简略记载了,大意是我们两个作为君主,都单独居住,孤独寂寞,没有什么快乐的事,不如一起乐一乐……
横顾波引用这典故时似乎是带着些对布木布泰的调侃与讥嘲。
说着无心,听者有意,刘偀却愈发担忧起来。
最近济南城内的暗流涌动她早已感觉到,淳宁又是临盆待产,怎么叫她不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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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靖安王府上上下下对女主人将要生产之事也都是十分在意,也多得是命妇、嬷嬷跑来,自告奋勇地想来操持此事。
秦小竺却把这些人都轰走了,只留下陶文君在王府帮衬……
刘偀思来想去,把这几天听到的那些秘事在脑中整理了一下。
古来那么多人为了帝位杀妻弃子,相比起来,皇太极对海兰珠竟是难得的深情了。但就算如此,又如何呢?
——靖安王对公主殿下却还没独宠到那个地步……
她想到这里,忙起身向靖安王府走去。
走到回廊处,正见陶文君从内院转出来。
刘偀停下脚步,远远目送着陶文君离开,心下更加不安。如今别说是陶文君,就连缨儿、钱朵朵她也有些提防之意。
她连忙又去求见了秦小竺,低声问道:“王家大少奶奶真的值得信任吗?”
秦小竺却是应道:“放心吧,大嫂当然是可以相信的。”
“可是……”
“放心放心,淳宁是有分寸的。”
秦小竺大咧咧地拍了拍刘偀的肩,不以为意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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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陶文君回到王家,马上有侍婢跑过来。
“大少奶奶,老爷在大堂上,有急事要找你。”
“知道了。”陶文君轻轻叹了口气,却是又问道:“今日是谁来府里见过爹了?”
“回大少奶奶话,是一位老大人,年岁可大了,胡子花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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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姚府。
何良远整理了一下袍子,在姚文华的书房坐下。
“如何?”
姚文华笑了笑,道:“王老大人的反应如我们所料。”
“你是如何说的?”
“此事对我们来说,是了不起的国事。对他而言,却只是一件小家事嘛。”姚文华道:“靖安王那块玉本就是被选为驸马时宫中赐下的,王老大人自然认得,儿子被捉了,当父亲的当然着急……”
何良远点点头,也不打断,让姚文华继续说。
“对王老大人也不用说得太复杂,无非是,靖安王在外面位红颜知己,曾在辽东救下了靖安王,还生下了一个长子。这位红颜愿尽全力把靖安王求回来,还想助楚家收复京城……但这孤儿寡母的在外面没有依靠,想求淳宁公主松个口,给她个名份。
王老大人也觉得这要求不过份,王家的孩子嘛,哪能放在外面,当然是该接回来的。”
何良远抬了抬手,问道:“你可有让他感受到……时局已到了危急存亡的时候,却因淳宁公主气量狭小,置大局于不顾,使得此事进展缓慢,我等不敢擅专,只好去请他定夺?”
“你说呢?”
姚文华抚着长须,一脸傲然。
他好歹是在朝堂混了一辈子的人,对比何良远是显得有些糊涂,但论那份表演的能力也早已是炉火纯青,对付王康这种市井商贾,还不是三言两语的事。
何良远于是点点头,谨慎地确认了一遍。
“王老大人是怎么说的?”
“他说,王家的孩子,必然要接回来,公主是该给这孩子一个名份。”
“好!”
……
两人低声计议了一会之后,姚文华道:“只怕如此做还是不够的。”
“自然是还要后招的。”
何良远昨天还敢在姚文华面前对布木布泰直呼其名,今天却开始收敛起来,沉吟了片刻,用‘那位’二字代称。
“我们替那位争到了名分,接下来就该借助她的实力在朝堂上实现我们的主张了。如今朝中有许多顽固之徒,如宋氏兄弟者;或某些狭隘之人,不知招抚女真,只想着赶尽杀绝。若放任这些人,等靖安王回来,他们只怕又要影响其主张……”
姚文华明白了何良远的意思。
——趁着布木布泰逼淳宁下诏之际,借势拢络群臣,结党、排除异己,在王笑回来之前,形成朝堂中一股新的势力。
眼下虽还不清晰,何良远却对这支势力有很明确的构想。
它可以叫世子系,以后也可以叫太子系,在幕后有布木布泰为靠山,在前面有何良远、姚文华为首,接下来还将吸纳范文程这样的降臣。
更重要的是,它将拥有布木布泰带来的军队实力。
它有一个高大的政治主张,即尽力完整地吸纳满洲,从而天下一家,四海统一。
它有天然的身份优势,可以从‘世子’的身世与姻亲延伸,招附更多的贵族与士大夫。
一旦形成,它很容易就能成为朝堂上实力最强劲的一支力量,连王笑都不能轻易动它。
这是大家玩了几十年的党争路数,姚文华也十分得心应手,一听便知,不由又对何良远多了些叹服。
“但如今吏部掌握在左经纶手里……”
“他斗不过我的。”何良远道。
姚文华低声道:“我只怕关中之战打不了不久,靖安王要是回来得太早就来不及办这些。不如我们想想更方便的办法……”
何良远忽然盯着姚文华看了一会,问道:“你想做什么?”
“没想做什么,这不是在问你吗?”
何良远背微微躬起,问道:“你先如实告诉我,那位在济南是否还有安插人手?她派来的人是如何与你联络的?”
“不过是些小鱼小虾而已,递个信、传个消息。”
“真的?”何良远道:“我已决心与你办此事,你万不得瞒我。”
“你这是何意?”
“就目前我们所做所为,哪怕出了变故,靖安王也没有直接的罪证来动我们。但若是那位再派人闹出别的乱子来,可是会牵连死我们的。”
“我们是在一条船上,你不要疑神疑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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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夜里,何良远悄然离开姚府之后,一个家丁打扮的青年默默地看着轿子远去,进到了姚文华的书房……
“呵,他胆子真小。”
“没时间给他慢慢折腾了,关中怕是打不了太久,我来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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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小竺每天早上都要去一趟城外军营,因她负责新兵的训练。
这天早上,她把军务都安排好之后,躲了懒,自己又爬到草垛上,站在那向西眺望。
其实这草垛不高,最远也只能看到前面的营寨。
过了一会,却有急促的马蹄声传来。
“将军,有关中紧急军情……”
秦小竺转头看去,却是愣了一下,张了张嘴。
良久,她笑了一下,眼睛里满是喜意。
“你怎么穿成这样就回来?也不先说一声,等会啊,我下去。”
“我上来吧。”
王笑说着,往草垛上爬去,还让秦小竺拉了他一把。
“不算太高,还好……”
秦小竺捧着脸看着他,喜不自胜的样子,接着她头一歪,仰倒在王笑怀里。
她也快二十岁了,比起当年刚认识的时候那种假小子模样,如今清丽了许多。
“你回得还算早,淳宁还没生呢……你眼圈怎么这么黑啊?几天没睡了。”
“那就好,我在汉中被熊猫咬了,所以眼圈黑。”
“熊猫是什么?”
……
“一会我偷偷跟你回府啊,别让人认出来了。”
“为什么?”
“我要是现身了,那些人又都蜇伏起来了。与其让他们藏在暗处伺机动手,哪天真弄出什么事来,不如现在一网打尽了。”
“好啊,你本来就说你在府里养病,所有人都不信,回头我们吓他们一跳。到时候他们一看,咦,真是在养病。”
秦小竺说着,自己又是大乐,在王笑怀里倒来倒去……
“鱼上钩了吗?”
“有几条在明处的上钩了,但藏在暗处的还没上钩。”秦小竺有些遗憾的样子。
王笑道:“布木布泰派到济南来的人必然不简单。但没关系,钩鱼嘛,最重要的就是耐性了。”
“能有什么不简单的?对了,朵朵她爹说何老头本来不想上钩的,哈哈……你干嘛非把他钓上来?”
“他哪是不想上钩?他只是异常谨慎,还不是一有机会就蠢蠢欲动了。”
“但我觉得你就是故意针对他,对别人你就没这样撒饵。”
王笑想了想,微叹了一口气,承认下来。
“好吧,我就是针对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