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姬锦书一言点醒梦中人,夜玄顿时恍然,大跨步追出庭院。门前高阶下,蔚离正要登车,忽听身后一声高呼,不觉苦皱眉头,悔步履太迟,恨侍卫拖沓,早知他有后知后觉之力,出门就该策马狂奔去!此刻也惟有回身赔笑,强抑厌烦,问一声,“公子还有何赐教?”
夜玄眺望长街上一排数里的仪仗队伍,再次觉知面前女子并非等闲,约之何易?她若再寻故推辞,自己颜面何在!可若就此放她归去,真真如锦书所言:他日重逢依旧陌路。凭她当世之尊与临世之傲又怎会将自己一个庶出公子看在眼里……想来竟有几分自卑,郁郁之闷竟是平生不曾有过。
蔚离半蹙眉头,半含浅笑。此间晓月入云,早已闹到夜色阑珊,她更觉倦怠不堪,又恼又烦,催问道,“公子若无他事……”
“有事!”夜玄忽倾身上前,伏向她耳畔,惊得她急向后仰身,一旁青袖将要抽剑,被她回手按住,实不想与这等无赖再生干戈之乱。一时只听那人耳边沉声一语,“淇水湍湍,浅林幽幽,岂不记念?”
蔚璃微微一怔,不觉雪腮飞霞,思及淇水畔,幽林里被他纠缠之事,心下委实又恨又羞,有心此间挥剑将他拿下,可又想拿下又待如何?如玉恒所言:剑出则杀,兵出则破,即不能杀,怒有何用?狭勇矣。
蔚璃念及于此,心神思定,明白他此言意在胁迫,却不知胁迫为何事?只今日无论何事她都已无心也无力应对,此间身倦体乏惟想暖榻高枕拥裘睡去。眼见他长身伫立,夜色里倒也添得一分伟硕挺拔,只是秉性依旧无赖专横,一时也只能耐性再做一礼,淡笑回道,“夜月朦朦,岂不念归。他朝艳阳,煮酒高歌,何如?”
夜玄不禁莞尔,果然伶俐颖慧的女子!所言正合他意!便也郑重回她一礼,终放她登车摆驾而去。
转回驿馆内,夜玄又独自发痴怔了半晌,盛奕收拾残局一时劝他往覃禄处多加抚慰,毕竟覃家是东宫外戚,覃禄又是东宫派来“参将”,待之也不好太过疏忽。夜玄本就不待见覃氏一门遂也未加理会,只是吩咐馆驿另买一歌姬赐赠覃禄准他消遣几日便是。覃禄受越女割掌之辱,又未得主将关问鸣冤,一时心下藏很,只将那东越蔚璃与青门女将视做此生不可共天之仇,咬牙切齿,立誓发狠必复此仇。而此人此患也正是他年东越遭遇亡国的因由之一。
经此夜一闹,夜玄倒是发觉歌姬锦书颇解情致,又为人温顺可亲,进退知礼明理,心思颖慧,言辞温婉,所谓红粉知音当如是罢?心悦可怜之下遂将其收在房中,又多问男女情缘诗情画意事,执念想着当再约东越蔚璃,再叙相见之欢。
锦书本就出身诗礼之家,奈何家道败落才至飘零江湖,今时得这位王室公子诚意惜护,也是颇为感念。又见他这等憨痴,也是又笑又怜,遂将旧时书上所见,江湖所闻,各样男女情缘趣事讲与他听,以教授“投桃报李”,“投以琼瑶”之道。
越安宫内,蔚玖将回不久,越王便闻讯赶来,对琅国公子之妄行自是责骂不休,青濯不明此间就里,也不敢胡乱进言,只忧心蔚玖伤情,又命人连夜去请了慕容若伊入宫护诊,一时间又是诊脉息,又是察面相,拟下药方,煎了一味安神汤药亲奉蔚玖喝下,才算哄她稍得安适。蔚璃归来时又多加慰劝,总算使她渐渐安枕。
越王忧愤难尽,一时又微词蔚璃,质问道,“我听闻那夜玄本有冒充琅国使者之嫌,将出牢狱,何故胆大至此,竟敢掳你宫中女官?玖儿此回奉你密旨而出,到底是何密旨,竟不能告我知晓吗?你此回负伤归来可是与这些纷乱相关?为兄忧心若焚,你倒镇定自若,一字不讲,莫不是你越安宫倒是自成一体,与本王分治一国吗?”
青门姐弟尚未退出,闻听如此诘问皆是惊忧非常。蔚璃更是被问得即诧异又惶恐,惊道,“哥哥说些甚么?若要问罪臣妹,臣妹领罪便是。何来分治一国之疑?”说时跪了下去,泪盈眼框,仍强自忍耐。
越王见她为着此回大病之故愈见清瘦,面上几无血色,也是又疼又怜,忙伸手扶起,叹道,“罢了。原是我忧心玖儿心急了些。我知璃儿治军辛劳,又为大典之事忙绿不休,为兄自是感念。只是你以后行事当再小心谨慎才好,我东越能再有康平之世实属不易,当今天下又是纷乱诡谲,皇族式微,四境不稳,你我兄妹再怎样防微杜渐也不为过?王妹以为呢?就说今日之事,皇朝东宫驾临都城,你如何可以散漫到不曾出城迎驾?此等上宾本就是你邀约,他是何等尊贵,你岂会不知!几乎等同天子,城中大小公卿,远近宾客莫不出迎,翩翩独你任性!虽说你们有昔日之谊,可到底他是君,你是臣,君君臣臣,尊卑上下,又岂可乱来?乱则祸矣!我东越何力能担?”
诸如此类训诫直讲到夜晚过半,训过蔚璃,一并又将青门姐弟训告一番,无非是感恩念德,忠君护民之辞。青门自是无话可辩答,只能跪地聆听。蔚璃各种乏力之下也惟有强撑心力陪坐一侧,眼见得东方渐明,好在越王尚有早朝要理,这才起驾返回越明宫去。青濯也无暇再回俯上休整,便也径自去了澜庭巡值;而青袖见蔚玖一夜间惊梦不断,忧心之下仍留霖光殿守护左右。
蔚璃经一天一夜惊忧奔波早已乏累至极,回转寝殿也自觉懒怠行路,惟有传了车撵接回,再也无力栉沐更衣,不理会众宫娥纷扰只扑向那软榻羽衾合衣睡了,睡前还不忘叮嘱裳儿:“若非兵临城下,休来扰我清梦!”。
如此直至幽梦回转时,方忆起尚有澜庭之约未赴,隐约间又见君子负手高阶,衣渡月光,面泛玉色,言辞缓缓,依稀道来,“我温了酒,等你归来……”
再未有归来。她这一梦睡去竟仿似坠千年寒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