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毕顿了顿,又道:还有力气上马吗?咱们先回去,若是不成,你我共骑亦可。
贺顾低着头喘了两口,嘴里呼出一股白气,道:我我没事,走吧。
二人跨上了马背,一行人这才勒马回缰往回走。
只是这雪下的愈发大了,也一点没有变小的迹象,此刻又是在夜里,视野不明,积雪没过马蹄,又没过小腿,越来越厚了,而几匹马儿,走着走着步伐也越来越艰难,承微心中担忧,远远瞧见了不远处荒原里亮着的一户人家灯火,眼睛微微一亮,道:殿下,今儿晚上这雪太大了,不如我们先去前头这户人家叨扰一二,避避风雪?
裴昭珩也瞧见了那户人家,闻言点了点头。
贺顾却自始至终一言不发。
一行人好容易行到了那户人家院门前,承微跳下马背,敲了敲门。
幸而夜虽然深了,但毕竟是除夕大年夜的晚上,这户人家想必也是在守岁,这才仍然点着灯不曾歇下,没多久便有一个妇人的声音从院门里传出来,显然他们深夜造访,主人家心中还是有所戒备的,这才并未直接打开院门,只隔着门问了一句:是谁呀?
承微道:这位嫂嫂,我们家二位公子爷,从外地赶路,回京过年,不想今儿晚上下了这么大雪,路上难走,天又太黑,实在回不去了,能否借宝地避避风雪,歇息一晚,我家公子爷必重金相酬!许是此地毕竟是京郊,离着天子脚下,也不过只有一两个时辰的路程,平日里也没什么作乱的山匪马贼,是以院子里的妇人听了承微这般好言相求,才没有继续掩着门,门那边传来一阵吱吱声,似乎是妇人在落门栓,然而她落了一半,动作又顿了顿,众人听得那妇人朝屋里叫了一声:三郎,有客人来了,你出来瞧瞧。
她话音落了,院里便又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道:来了,什么客人?
妇人这才继续落了门栓,开了条小缝。
说话的妇人二十来岁模样,身后站着个年纪和她相仿的汉子,约莫是她夫君,妇人见了这么一队人马,显然也吓了一跳,面色有些迟疑,道:你们
承微连忙从怀里摸了一块碎银子,赛了过去,道:我家二位公子爷,都是汴京人士,并非歹人,还求这位嫂嫂、啊还有大哥,行个方便,今日我身上带着的银两不多,回头必然备礼酬谢!
那妇人被承微塞了块那么老大的银锭子,也吓了一跳,此地虽是临近京城,但她毕竟是乡野村妇,哪见过这么大块的银子?
在一瞧这一行人,说话的这位小哥便已经是眉目端正的好相貌,可转目一看,马上的另外两个
嚯真是她长这么大,都没瞧过这样俊的。
这样好看的人,想必不会是歹人吧?
她心中的狐疑打消了八分,转目看了看丈夫,问道:三郎?
那汉子抚了抚妇人的肩膀,这才抬头看着裴昭珩道:既然二位公子是路过经了我家,今夜天气不好,避避风雪也无妨,请进吧。
众人闻言,俱是松了一口气,心头一喜,毕竟这样恶劣天气,又是大年夜里,他们冒夜忽然借宿,会被拒绝很正常,还好这户人家主人明理好说话,否则今晚还不知道该怎么过呢。
小夫妻两个虽是独住,院子里却修了好几间屋,两人一间,也足足够他们几人落脚。
那夫妻二人打消了疑心,又拿了他们银子,乡里人淳朴没什么花花肠子,态度甚为热情,安排好了住处,又问他们需不需吃些东西,方才他夫妻二人年夜饭吃过还剩一盘腊肉、半条鱼、炒山笋,若是他们不嫌弃,灶上热热还能吃。
可能是刚刚回京,承微几人本就赶了一日的路,入了夜,又跟着三殿下奔马出京追驸马爷,折腾了一遭,又累又饿,也不客气,挠了挠头,就厚着脸皮去和主人家讨饭讨菜吃了。
裴昭珩见贺顾进了屋,就坐在床畔一动不动,一脸神游天外的样子,问他:子环饿不饿?要不要也和承微他们一道用些东西?
贺顾闻言,愣愣的转过头来,盯着他,却不说话,也不回答。
裴昭珩见状,微微蹙眉,走上前去探了探贺顾的手,果然一片冰冷,他嘴唇也是苍白的没一点血色,想是今夜着实冻的狠了。
他也没继续再问贺顾,只和等在房门边上,问他们还要不要用饭的妇人道:吃食就不必了,只是我弟弟今日冒着雪,受了些寒,不知能否帮忙准备一些热水?
妇人道:这倒容易,公子稍待片刻,妾身马上去烧。
裴昭珩颔首拱了拱手,道:有劳嫂嫂了。
那妇人只道不必多礼,便转身去柴房烧水去了,没多久果然端来了一盆滚烫的热水,又端了碗还冒着热气儿的姜汤过来,道:小公子受了寒,妾身方才便顺手煮了碗姜汤,公子快叫你弟弟喝了吧,去了寒气睡下,明早上起来就不难受啦。
裴昭珩接过那碗姜汤,道:多谢。
妇人道:不必客气,水用完了倒在门口院子里就是了,明早妾身自来收拾,二位快洗洗歇了吧。
这才关上门离去了。
那边裴昭珩和主人家寒暄要热水,贺顾却始终没什么反应,他只是坐在床边,神情怔愣、眼神空洞。
今晚发生的事,实在叫贺小侯爷的脑子,有些接不上弦了
三殿下那句与你结发的是我、那个熟悉到叫人不得不深想、深想了却又不得不害怕的吻,还有许多以前他从未留意过、但仔细一想其实早已有了端倪的蛛丝马迹
此刻都在他心头如同走马灯一样、一幕一幕的掠过。
是啊,他和瑜儿姐姐同住一府,夫妻一体,便是她再能躲、再能瞒,又岂能一点痕迹不落,没有一点不对之处?
不过是他自己大喇喇从来没留心,没细想过罢了。
那些在瑜儿姐姐宫中瞧见的三殿下写给皇后娘娘的信,三殿下身上那种熟悉的淡淡檀香味,那时他惊讶的问他这味道怎么和长公主那么像,三殿下还说这是陛下赐下的贡香,许是长公主用、他也用,所以才一样,贺顾竟然还信了
便是用的香一样,可两个人身上的味道又怎能那般相似?
一个人身上的气味绝不是只因着熏的香就能完全决定的,可笑他竟然全没细想过,也不曾产生半点疑心。
还有瑜儿姐姐的身量那样高,便是比起男子也不遑多让,若只有个头也还罢了,毕竟也不是没有个头高的女子,可成婚时,他想握着瑜儿姐姐的手,却连握都握不住,那样宽阔的骨架、那样大的手、哪个女子能有?
可恨他竟然一点都没多想。
还有她常年累月带着、从不离开颈间的面纱,一马平川的胸
他本来早就能发现,可他却自始至终没有一点知觉,若非今日三殿下主动告知与他,他是不是就能无知无觉陷在这场美妙绝伦的温柔幻梦里一辈子?
贺顾并不傻,一旦意识到了三殿下就是长公主这个事实,很多事情的缘由、结合上辈子的经历,便能大概猜个七七八八,至于之前为什么一点也没发觉
大概是当局者迷吧。
他的确不用再去宗山找瑜儿姐姐、确认她是生是死、为她扶灵回京了。
毕竟是自始至终都不存在的一个人,又哪里谈得上什么生死呢?
他知道三殿下必然也有苦衷,他知道三殿下秉性温雅淳厚,他定然也有难言之隐、他定然也是身不由己、他定然也不想欺瞒于他,贺顾知道自己不应该怪他,可是
可是他真的做不到。
他做不到那样轻轻松松、一笑而过,说那就算了,没关系,不过是个误会,大丈夫何患无妻,我再娶一个就是了。
贺顾做不到。
他又怎么能做到?
没有人知道长公主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没有人知道瑜儿姐姐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自他重生后,长街上那惊鸿一瞥,贺顾便把自己以后人生的每一页,都写上了她的名字。
可是现在却要告诉他这都是一场误会,根本没这个人。
叫他怎么接受?
可他又能因此怪罪于三殿下吗?
他是皇帝的亲儿子,甚至这辈子太子没了贺顾扶持、皇位还不知道坐不坐的稳,三殿下还有可能和那个梦里一样成为以后的九五至尊自己有什么资格、又怎么敢怪罪他?
何况他也是有难言之隐,不得已而为之。
就算他真的怪罪于三殿下,又能怎么叫他给自己赔罪?况且如今赔罪又有什么用?
难道他要像个泼妇一样、哭着闹着,骂他是狗东西,骂他骗了自己的感情,叫他去死?
他又怎能忍心,要三殿下去死,如今真相大白,三殿下毕竟是那个他曾经牵肠挂肚、魂牵梦萦的瑜儿姐姐,便是怨他、恼他、可贺顾却也还是狠不下心说这样的气话的。
他不得不承认,就算瑜儿姐姐变成了一个男人,似乎也比瑜儿姐姐在宗山,被一群马匪强奸劫掠、死无全尸要强的多,若真那样
他一定会发疯的。
贺顾无法责怪三殿下,却又无法不怨他,不气恼,无法释然,无法不生一点怨怼,此时此刻,他甚至不知道该以何种面貌、什么态度面对他,他简直心乱如麻。
往日浑然不觉,现在尽皆知晓了,他那副情窦初开、幼稚、可笑的模样,原来都落进了三殿下的眼里,叫他看了个一清二楚
三殿下的心中都在想什么?
是不是觉得他幼稚、可笑、被一个假的身份、不存在的人迷得团团转、头晕目眩、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很好笑吧?
为了瑜儿姐姐,他还不管不顾的从宫宴上跑出来,牵着一匹马就要往宗山跑,做出这样头脑发昏的蠢事,害的三殿下也要跟着追出来,又平白给三殿下和承微他们添了麻烦
就算三殿下心中没那些想法,可贺顾自己都无法去回忆当时他在瑜儿姐姐面前,是怎样一副模样,他做的蠢事又有多幼稚、有多惹人发笑。
且就算别人不知道,他自己心中却再清楚不过
你是个未经事的愣头青吗?
你贺顾可是个活了两辈子的人了。
你知不知羞?
可不可笑?
如此诸般种种,回首一看,简直无地自容。他既难堪,又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三殿下
如今他该把三殿下当成什么?
变换了性别的妻子、他要和他一笑泯恩仇,以后重新做知己、做兄弟?
还是仍然一门心思把他当主君、再次像是上辈子操心太子的皇位那样,换个人再重新操心一回?
有劲吗?
贺顾越想越觉得心头一片茫然,眼眶有些模糊,然而正在此刻,手却被人一把拉了过去,握进了另一个人宽阔温暖的掌心里
贺顾一怔,低头去看,却发现三殿下竟然端了水盆到床前,坐在他身边,一言不发的拧干了浸过热水的帕子,细细的给他擦起了手来。
贺顾意识到他在做什么,立刻愣住了,回过神来就把手往回抽
这人好歹也是堂堂皇子,叫他伺候自己擦手收拾,贺顾自觉可实在消受不起。
然而不知是贺顾今日在雪地里闹腾了一晚上累的,还是宫宴上只扒拉了两口饿的,又或者根本就是他一碰见了这个人就没力气,这种看似诡异,但又其实的确如此的诡异理由
贺顾那只手仍然是被裴昭珩紧紧攥着,一点没拽回来。
拽不回来,贺顾还想拽,抬眸便望见了裴昭珩自始至终都垂着的、纤长浓密的眼睫
他似乎完全没介意贺顾使得这点小力气,也没把贺顾那点无声的怨气和抗议放在心中,只是专心致志的擦着贺顾的手。
这幅垂着眸、淡漠的、一言不发的模样,几乎是瞬时就叫贺顾想到了长公主,他不由得看得呆怔出了神。
这一出神,裴昭珩便顺利擦完了贺顾的两只爪子,蹲下了身,看那架势是要脱他鞋袜,贺顾一时不防,猛然回神便大惊失色,他要把脚往回缩,脚丫子却被三殿下一把抓住了,裴昭珩终于抬起了眸子,那双桃花眼注视着他,蹙眉道:你鞋袜漏了雪,脚这么凉,不擦怎么休息,躲什么?
贺顾看着他这幅模样,那颗原本还十分茫然的心,忽然一下子就来了火气,他闷声道:我哪受得起殿下给我擦脚,殿下别折我的寿了,我自己进水洗一遍就好。
语罢就要把脚丫子往还在冒热气的水盆里伸,谁知却被裴昭珩眼疾手快的又一把抓住了。
裴昭珩疾声道:你脚方才在雪地里冻的僵了,立时便往热水里放,不想要了?
贺顾微微一怔,这才想起来的确如此,人冻僵了的地方是不能即刻过热水的、否则冻僵了的血没流转过来,忽然过热水,一个不好就得刺激的瘫了,他今日脑袋确实是发了昏,竟然这都不记得了
见他吃瘪,裴昭珩也不多言,只是拉着他的脚丫子继续细细擦了一遍。
他虽然面上没什么神色,手上动作却仍然是轻柔、甚至小心翼翼的。
说来也怪,浸过热水的帕子都没叫贺顾的觉得怎么样,可脚丫子却清晰的感觉到了三殿下掌心的温度,人的体温便是再高也热不到哪儿去,可贺顾却觉得简直像是被烫到了
他想起了那日宫中荷花池边,瑜儿姐姐也是这般这般给他擦脚
瑜儿姐姐或者说是三殿下他的确骗了自己,可贺顾却忽然发现,无论是哪个身份,三殿下始终是这样温柔、耐心的对待他
他骗了自己,却又没骗自己。
贺顾越发心乱如麻,今晚发生的一切,实在超乎了贺顾的想象力,身份真相大白后,他对三殿下的情感的复杂程度,也几乎超乎了贺小侯爷简单大脑能处理的极限
裴昭珩已经给贺顾擦洗干净,又自己稍作简单清理,转身打开房门将水倒在了院子里,这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