弓马这一环,尤其适合一群人场边吃喝吆喝,看着马场内的人挥汗如雨、纵情驰骋,分个高下胜负,是以多年来勋贵之间总以比弓马为乐,一直长盛不衰。
只是这一日贺顾晚上回去,有件怪事,贺诚竟然和他说明日也想凑个热闹,求大哥教教他,看看有什么能不能临时抱佛脚一下的办法,明儿不至于在校场上太丢人。
贺顾十分纳闷。
无他,虽然以前他不知道自己与诚弟是同胞兄弟,和贺诚也并不算很亲厚,但好歹也算是看着贺诚长大的,实在不记得他曾经对弓马、武艺一道产生过一丁点的兴趣,怎么明日就要弓马大比了,贺诚这个几乎一点经验都没有的文弱呃,好吧,或许并不很文弱,但总之他还是只是个书生的,就算真的天生大力,他今晚又抱个佛脚,明日也不见得能赢过那些马背上玩着长大的糙小子啊。
贺顾把这道理告诉了贺诚,有心劝他还是别折腾了,知难而退为妙,可不要回头摔出个什么好歹来,又给人家颜姑娘增加负担,谁知贺诚却很固执,一点不听劝,仍然执意要比。
贺顾无奈,只得到:好吧,就算这样,你也得想想,你与别人不同,只有一只眼能瞧见,这样要骑射、要瞄准,比别人难得多,多半是事倍功半的。
贺诚却道:大哥,我这只眼睛,昨日已能看见东西了。
贺顾闻言一怔,半晌才回过神来,有些不可置信,拉住贺诚肩膀,果然见他那只眼睛似乎有了些神采,能够随着动作转动了,
与以前那幅呆板模样不太相同,这变化十分细微,若不是贺诚主动提了,他险些都没注意到。
这几日贺诚为了恢复、适应光线,都坚持着没带眼罩,贺顾盯着他看了半天,心中简直五味陈杂。
这个弟弟,直到娘去世时,都不晓得他还活着,而那时他娘在榻上病逝,诚弟也不晓得,正院里死了的那个,并不只是他的嫡母,更是他的生身母亲。
贺诚命苦,这辈子苦上辈子更苦,好在他重生了一回,好在三殿下心思细发现了不对,好在他那时也没有因着心中芥蒂放任不管诚弟的眼睛,贺诚才能有这样重见光明的一天。
贺顾想及此处,眼眶不由有些泛红,他憋着那鼻头发酸的滋味,拍了拍贺诚的肩膀,道:能看见了就好,以后都会好了,再不会有什么不顺意的了。
顿了顿,又道:既是诚弟想学,那就学吧,只是你这眼睛刚刚恢复,是不是还得小心些,你问没问过颜姑娘?她说能骑射吗,真没问题?
贺诚摸了摸脑袋,道:昨日我便去问过了,姑娘说既然能看见了,那便应该是大好了,只是要小心修养
话没说完,贺顾闻言便瞪眼道:那你还要搅和弓马大比做什么?还不老实歇着!
贺诚缩了缩脖子,小声道:我就是想去试试
贺顾眉头一跳,冷声道:是不是言定野这个小兔崽子撺掇你去的?
贺诚闻言吓了一跳,连忙摇头如拨浪鼓,道:没有没有,没人撺掇我,就是我自己想去。
真的?
真的!
贺顾沉默了一会,终究还是没抗住弟弟一片赤诚、带着恳求的眼神,叹了口气道:好吧,但是凑个热闹也就罢了,不许闹得太累,要是感觉眼睛不舒服,你就立刻认输下场来,记得没?
贺诚连忙点头如捣蒜。
当晚两兄弟拿了把不大的角弓,贺顾跟他说了一下如何马上运弓,如何在拉弓时不牵缰绳保持平衡,哗啦啦一股脑的教了许多,几乎倾囊相授,只是瞧着贺诚点头如捣蒜,也不知究竟听懂了几分。
贺小侯爷心中不由得暗叹了口气,心道毕竟还是将门出身,诚弟虽然自幼定下要走科举路子,如今一见了弓马大会这样的盛事,见了一群与他同龄、又世代从武的勋贵子弟,果然还是立时被同化了,也开始争强好胜起来。
这倒也是件好事,文武双全,以后总是有用处的。
只是很快第二日贺诚上了校场,贺顾便察觉出了不对来。
贺诚倒是聪明,学习能力过硬,贺顾只昨夜教了他一点粗浅皮毛,今天他上场却能不露怯,而且纵马拉弓瞧着也勉强还算得上那么回事,只是用弓却实在不怎么准,死靶还能勉强摸个靶边,活靶那就真是描边大法,一箭不中了。
贺顾倒不嫌丢人,觉得贺诚这样已经很不错了,还在场下给他叫好,他已经得了拔用资格,便不打算跟着一道上场搅合。
而且也有另一个原因,弓马这东西,他若上了场去有心要比,必然引得众人瞩目,这就并非贺顾所愿,毕竟太子也在,此次离京贺顾便有私下里培养一批信得过的心腹和死士的打算,对他来说,眼下不引起皇帝和太子、乃至于闻修明的注意,才是最好的。
只是贺顾看了场上纵马驰骋的弟弟一上午,不知为何心中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贺顾留心去看,很快就发觉了不对之处,贺诚每每射中一箭,总要扭头去看某个方向,脸上还挂着一抹有点熟悉的傻笑,这场景莫名叫贺顾觉出几分似曾相识来,他心中一动,顺着贺诚的目光看去,果然看到了远处校场边上站着的,一个皮肤雪白、嘴唇红润、眉目深邃的异族小姑娘
竟然是那位忽彭汗王的掌上明珠,秋戎部的小王女。
那姑娘叫朵木齐,贺顾记得,顺着朵木齐的目光看去,她果然也在看他那傻弟弟,小姑娘脸蛋白里透红,明眸善睐,脸上挂着一点浅浅的笑意,始终不曾把目光从贺诚身上挪开。
贺顾简直以为自己眼花了,然而盯着打量了小半个时辰,终于还是确定了下来,他绝对没看错,这二位就是在眉来眼去,而且瞧贺诚那傻样子,分明就是瞧上了人家,情窦初开了。
难怪他死活要今日去比弓马,搞半天就是为了在心爱的小姑娘面前出风头,可问题是他这一手奇臭无比的射艺,也没出到什么风头啊
这家伙也不怕人家姑娘嫌弃他,心也真是够大
还真是自信哈。
贺顾安慰自己,罢了罢了,自信也是好事。
关键是贺诚看上谁不好,看上人家堂堂一部王女,这叫贺顾如何去给他说亲?
而且这兔崽子还挺知道按兵不动的,瞒着不告诉他,若不是他瞧着贺诚那幅模样心中觉得古怪、起了疑心,难不成贺诚还打算一直瞒着他不让他知道不成?
弓马大比第一日就这么过去了,贺诚瞎射了一日,自然是屁名次都没得到,不过估计他本来也没打算争个什么名次,就是奔着博美人一笑外加重在参与来的,施施然出了校场,也不见羞恼自惭神色。
不对,别说羞惭了
贺顾感觉这家伙心里八成还美着呢。
贺顾揪了他回帐中,晚上用饭时也不拐弯抹角,直接开门见山的就开口发问,他和那个王女是怎么回事。
贺诚也万万没想到,这事竟然这么快就被大哥觉察到了,他本还想着大哥不太聪明,应该多少能忽悠他到回京,一时猝不及防之下,脸骤然红了,吞吞吐吐半晌,终于还是扛不住贺顾老父亲一般慈爱的眼神,一五一十的如实招供了。
原来是贺诚前几日在承河边上睡午觉,恰好朵木齐带着几个侍婢,挽了裤腿在水浅处踩水玩耍,人家姑娘生得貌美,贺诚醒来后的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这一幕,汉人女子讲究礼数,当然也不会在外面赤腿裸足,贺小二也是头一回撞见这场面,然而却并未觉得有伤风化,也不知究竟是道德的沦丧,还是礼教的崩坏,总之他是没记得什么非礼勿视,只有满脑子的啊姑娘真美,啊姑娘真可爱,十分迅速的一见钟情了。
还好朵木齐也不是中原女子,发现河边睡了个人,自己光脚被他看到了,也不羞恼,还很大方的邀请贺诚,说这边的水很凉快哩,天气热了小哥一起来洗脚啊
贺顾:
贺诚那日没带眼罩,他本来生的也不差,只是比起贺顾英气朗朗、像母亲言大小姐,贺诚的相貌,则更像舅舅言颂,多了几分书卷斯文气,何况贺诚书卷里泡大,虽然对人家姑娘一见钟情了,但也只是红着脸罢了,谈吐举止还是翩翩有礼的,和弓马大会上其他那些个糙汉、大老粗很不相同,简直就是一股清流。
头回遇上中原风味的翩翩少年郎,本来一口咬定要嫁给厉害勇士的小王女,就这样真香了,瞬间把什么身上长毛的猴儿都给抛到了九霄云外。
贺诚实在是个老实孩子,贺顾叫他老实交代,他就真的老实交代,没有一点隐瞒,几乎把他和朵木齐相识、又飞快情窦初开的这几日经过,事无巨细的统统交代了个清清楚楚,其间甚至不省略自己每次见到朵木齐时,心中对人家小姑娘有多可爱的赞美和马屁。
贺顾听完了经由,有些无语凝噎,半晌才道:你确定人家也看上你了?
贺诚目光坚定道:我没骗你,大哥,朵木齐亲口告诉我的,她不要嫁给别人了,再过两年,等我得了功名,我一定
贺小侯爷无情道:你就这么有把握,定能下一榜就得中?才华横溢如王家二哥,尚且名落孙山,而且就算你中了一甲前三,那也得做个十来年的穷翰林,翰林院的油水还不如西大街上的阳春面摊子,你确定人家一部王女,愿意远嫁到这来,陪你受委屈?
贺诚的表情瞬间心虚了几分,犹豫了片刻,似乎才终于下定了决心,道:待我这次回去了,一定埋头苦读,争取一榜得中,届时再去求娶,我定会好好待朵木齐的,初为官虽然清贫,但我平素除了买书,也不花什么钱,都省下来给她,以后日子总会好的,若是若是我不能考中,那便也不去求亲,耽误她终身大事了。
最后一句说得十分落寞,显然贺诚心中也知道,朵木齐堂堂一部王女,压根儿不愁嫁,有的是勋贵王孙排着队想娶她。
他若是没出息,人家有的是选择。
贺顾本来也不是不同意,故意要泼他凉水,只是觉得这门亲事实在有点难成,毕竟那日御帐中忽彭汗王所言,他都听见了,汗王急着嫁女儿躲灾,可贺诚这傻孩子还打算考了功名再去求娶,真到那时候,黄花菜怕是都凉了。
他这副模样,贺顾瞧着也不大忍心,只得投降道:罢了罢了,我不过是吓唬吓唬你,咱们家也没穷到要靠你俸禄度日的地步,这倒不是问题,只是
贺诚看贺顾神色,他大哥似乎是知道什么,一下心中便打了个突,连忙问道:只是什么?
贺顾沉默了一会,还是把那日在御帐中听到的,布丹草原三大部之间的龃龉、以及那个契铎部的汗王要强娶朵木齐之事告诉了他。
贺诚听完,瞬间慌了,蹭的站起身来,道:竟竟有这种事,可是朵木齐怎么都没告诉我
贺顾道:她自己尚且也不过十二三岁,都还是个孩子,此事汗王怕是一肩扛了,也不忍心告诉她,罢了,我明日去打听一下,探探口风,你也不必太着急,大哥帮你想办法就是了。
贺诚听她这么说,心中一下子有底了,眼巴巴看着贺顾道:大哥可真好。
贺顾道:知道大哥好,下回有什么事,就别瞒着我,不然再不帮你了,你可记住了?
贺诚自然是点头如捣蒜。
第二日贺顾起了个大早,收拾整齐,用过早膳,想了想没去别处,直接就奔着校场上最高的那个台子去了。
这台子是内务、内廷二司,专为帝后观赏弓马大比搭设的,视野开阔,景致怡人,晨可看霞光万丈,晚可看落日长河。
这几日皇帝多是在这个台子上,与几位武将、皇后还有太子一同观看大比,谈天说笑。
贺顾请人通禀,到了台子上的时候,便发现帝后、太子、恪王、还有那个李秋山、纪鸿、闻修明全都在,还有一个体型肥壮的异族男子,正是忽彭汗王。
要说这次弓马大会,前来参会的本不止秋戎部一个北方部族,但是汗王亲自来的,却只有秋戎部,可见他们对大越朝十分亲近,皇帝自然也是格外礼遇、以昭显圣眷。
贺顾心道真是巧了,他为着人家的女儿来了,人家就正好在这里,只是眼下人多,他也不好开口,便打算先静观其变。
皇帝见贺顾来了,叫宫人给他赐了座,笑着问道:驸马也来了,对了,怎么昨日朕也没见你上场比试?
贺顾答道:臣已得了拔用资格,若再去比弓马,恐占了其他有志尽忠报国者的名额,便不献丑了。
皇帝道:这倒是,那正好,今日你也一起看看,毕竟你的弓马好,你就帮着朕掌掌眼,看看有哪些好苗子,可堪拔用的。
那位代京畿五司禁军都统纪鸿,闻言笑道:陛下慧眼如炬,只圣心□□,也足够挑出可用之才,否则当初,也不能一眼相中小侯爷
然而他话还没说完,皇帝的脸色便已经迅速冷了下去,纪鸿见此情境,这才猛地惊觉自己只想着逢迎,说错话了,脸色骤然白了,只是他话已出口,再想要反悔吞回去也不能,更不能继续说下去,一时场上一片静默,十分尴尬。
太子的面皮抽搐了两下,正要替纪鸿打圆场,皇帝却自己转移了话题,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听见,只十分自然的笑道:汗王这几日,可曾看中了哪位少年郎,替小王女挑到如意郎君了吗?
忽彭汉王闻言,叹了口气,脸上一片愁云惨雾,道:天朝的弓马大会,当然是人才济济的,只是忽彭虽然看中了好几位勇猛的少年郎,可是只有忽彭看中,却没什么用,朵木齐这丫头一个也不喜欢,说她都不肯嫁,我也拿这臭丫头没办法了,只好在看看。
陈皇后闻言,笑道:俗话说儿女是冤家,免不得要父母操心操劳的,大会还有几日呢,眼下也不着急,汗王再好好替小王女挑一挑,总会有能入眼的。
忽彭叹道:只怕这丫头这也不喜欢,那也不喜欢,那就麻烦了。
太子闻言,观察了一下君父的神色,见皇帝脸上挂着笑容,似乎并不介怀刚才纪鸿说错话的事了,这才顿了顿,开口道:儿臣倒有个主意。
皇帝看了他一眼,笑着道:哦?元儿可有什么办法,能说的动王女吗?
太子道:庆典那日,既然王女说要选个我朝最勇猛之人,那不如就借此机会,为王女和弓马大比最后的魁首赐婚,这不是就皆大欢喜了?
贺顾闻言,心头不由一跳。
京中与他年纪相仿,又还未出外放官的武将、勋贵之后,有些本事的,贺顾全都认得,这次弓马大会,只要他不参与大比,大比魁首十有八九只会在二人身上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