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顾道:这事孙儿主意已定,当初也是深思熟虑过的,并不是一时起意。
言老将军摇了摇头,道:当初你与长公主殿下成婚,我和你外祖母也看得出来,你中意公主,只是世事无常,如今公主也已去了大半年了,人鬼殊途、阴阳两隔,你为她服丧也就罢了,可你如今才十七八岁,要终身不娶,这是在耽误自己,九泉之下,长公主知晓你这样苛待自己,也未必会慰藉。
言老夫人道:正是这个理儿,你如今还这样年轻,体会不到以后上了年纪,无妻无后是个什么滋味,到时候人糊涂了,任是怎么万贯家财,泼天的富贵,弄不好一个没人瞧见,伺候洒扫的下人都敢欺负了你去。
贺顾笑道:哪里就有这么夸张了,就算我不娶,不是还有容儿、诚儿吗,倒时候他们娶妻的娶妻,嫁人的嫁人,我且还有外甥侄子的,抱一个来养,又有什么不行?
言老夫人眼一瞪道:说的什么浑话,你说抱就抱了?万一诚儿和他媳妇不乐意呢,就算亲兄弟亲,亲父子却也一样亲,凭什么人家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孩子,平白给你,想也不想张着嘴就胡吣!
贺顾缩了缩脖子,小声道:我又不是抢,也会问过诚弟和他媳妇的嘛
言老夫人道:是,你是问了,诚儿那样好的脾气,就算心中不愿意,嘴上会拒绝你这个亲大哥吗?倒时候他是同意了,万一人家媳妇不愿意怎么办?届时害的你弟弟媳妇夫妻不和了,就是你这做大哥的干得好事!
贺顾简直被训得头昏脑胀,心道好家伙,他这只是不想续弦罢了,外祖母这一上升高度,他已然成了迫害弟弟弟媳夫妻感情的罪魁祸首,连忙道:好好好,那我不抱了,他们自己养,自己养总行了吧?
言老夫人却还不罢休,连珠炮一般道:你也知道,你弟弟、妹妹,以后都是要嫁人、要娶妻,要成家要生孩子的,到时候他们都自有了去处,有了后嗣香火,你呢?你一个人孤苦伶仃,到老了还做一个老鳏夫不成?
贺顾打哈哈道:外祖母太忧心了,哪儿有那么夸张,诚弟和容妹都是好孩子,逢年过节肯定会回来陪我的。
又道:而且我都和陛下亲口承诺过了,眼下全京城都知道,也不好食言的。
言老将军道:只要顾儿别再钻牛角尖,愿意再娶,皇上那儿,外祖父自会替你去说,陛下这样仁和,定然会宽允的。
贺顾没想到一向话不多的外祖父言老将军,竟然也搅和进来了,而且还肯为了他拉下脸来去求皇帝,言老将军如今可都一把年纪了
可见这半年他们心中有多焦灼,有多不想他打一辈子的光棍。
只是他和三殿下的事,一时半会也不好告诉言家二老,且不论他们接受不接受的了,便是能接受,他和三殿下这事也还是少些人知道比较好
就算要说,也该等以后大局已定、天下定平后,再做考虑。
贺顾正要再辩驳,不想今日言家二老是有备而来,这堂里满满当当坐了一家子人,那就不是没有原因的,言家二老催过了还不算完,接着还有他舅舅、舅母、表弟,契而不舍、苦口婆心,死缠烂打。
言颂虽然在颜之雅调理下,如今已然能下床了,但脸色还是不太好,尽管如此,也要和他长篇大论旁征博引的说一大通,听得贺顾简直一个头两个大。
好容易言颂说完了,没想到一向谨慎唯诺的舅母陆氏,看着他欲言又止,似乎竟也有说头。
堂上的言老夫人道:颂哥媳妇,你也和顾儿好好说道说道,劝一劝他,昨日不是还说,有话告诉他吗?
陆氏犹豫了一会,终于开口道:前两日,我去了一趟广庭湖边的观音庙敬香,替顾儿求了一卦,那卦象上说,顾儿并非孤煞无后的命数,最多一两年内,便可有亲缘呢!
陆氏说着,双手合十念了一句无量天尊,神情十分虔诚,又道:可见顾儿若是肯娶妻,也就是一两年的事,便能有后嗣,到时候把日子过得和和美美多好,若是白白错过了缘分,以后岂不后悔?
贺顾:
他一时,竟然有些不知该从何而起,纠正陆氏这番十分离谱的劝说。
为了叫他续弦,言府一家上下,也真是挖空心思。
贺顾道:既然是拜的观音庙,佛门哪里求卦?而且无量天尊又不是送子娘娘,怎么就知道我有没有亲
说到这里,却忽然顿住了,脑海里骤然想起一个人
佛寺门口摆地摊,观音庙外卖道符。
难道舅母是碰上那个黄脸道士了不成??
陆氏却被他方才的话,吓得连连呸呸呸了几句,赶忙念叨道:无量天尊,顾儿不懂事,这些都是无心之言,神仙千万莫见怪、莫见怪!
又对贺顾道:你这傻孩子,岂能胡说神仙菩萨的不是?小心回头触了霉头!
贺顾却忽然道:舅母是不是在观音庙外遇上了一个摆摊的黄脸道士?
陆氏闻言一怔,道:顾儿怎么知道?
第89章
贺顾嘴角抽搐了一下,一时竟然不知道该问舅母被那道士讹走了多少银子,还是问他忽悠了舅母些什么。
不过
那块古怪的心想事成玉,贺顾可还记得,这玉带着他做得那些梦古怪,后来消失的更古怪,玉定然是有名堂的,那道士或许还真的能通些鬼神
贺顾心中好奇,便问了舅母,果不其然,陆氏刚开始虽有些捂着,不肯承认,但贺顾只再追问了两句,她终于还是没抗住外甥真诚的眼神,一五一十的承认了。
五百两?!
贺顾瞪圆了眼睛,不可置信道:就算了这么一卦,舅母便给了他五百两?!
陆氏面上明显有些挂不住了。
原来这些日子,言老夫人因为外孙儿丧妻后,扬言终生不娶的事发愁,陆氏便陪着她一道去了回广庭湖边的观音庙。
言老夫人和寺内姑子寒暄时,她等在寺门外,正散着步,不知怎么的就遇上了一个黄脸道士,那道士只见了她一面,便一语道破了陆氏当时心中所忧所想,又立刻为这位夫人家中的后生小子卜了一卦,该黄脸道士眉头一皱,掐指默念,张口就和陆氏说,你家这位小公子,以后自有亲缘在,不必忧心,只是他马上要遭一劫,到时候恐怕多少要伤筋动骨,闹不好就要见血光哩
陆氏听了,本来还高兴他说外甥有亲缘这事儿,毕竟她婆母言老夫人,担心的不就是这个,就算这道士只是信口胡吣,但告诉了言老夫人,多少也算个吉祥话,结果陆氏还没高兴多久,便又被那道士一句血光吓得笑容凝固在脸上。
血光之灾,是个人都怕,怎么化解?
那自然是买道士独家出售的法宝
归合丹。
五百两一粒,童叟无欺,夫人买回去替子侄化解灾厄,您买不了吃亏啊买不了上当。
买吧买吧!
道士如是说。
贺顾接过陆氏递给他的一个青瓷小瓶,晃荡了一下,便听一个圆溜溜的东西在里面骨碌碌滚动了一圈,没几分重量,轻飘飘的。
他的表情十分一言难尽。
好吧,他也知道,舅母这样平日里精打细算又节俭开度的人,竟然肯为了给他化解什么灾厄,一下掏出五百两,可见先头贺顾找来颜之雅给舅舅看病,又解决了言定野整日上房揭瓦的问题,叫他能进国子监读书,陆氏心中都记着。
但是
但是怎么想,都还是觉得五百两买这么一粒不知道什么玩意的丹药好亏啊!
省吃俭用了大半年多的贺小侯爷发自内心的肉痛。
言老夫人道:罢了,毕竟也是你舅母一片心意,顾儿就收下吧。
贺顾:
都这么说了,他岂能还不收?岂能还不懂?
总之,言家一家老小,苦口婆心,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我们为了你操碎了心,你可赶紧续弦吧!
陆氏说完了,言定野竟然也要被逼着来劝他,只是他笨嘴拙舌,没什么好说的,绞尽脑汁、挠挠脑袋,最后只憋出一句话:表哥,那什么常言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啊。
贺顾:?
倘若年初在宗山,死的真的是长公主,贺顾娶得也真是瑜儿姐姐,那此刻他听了言定野这话,定然就要骂人了。
还好贺顾耐性好,总算坚持着熬下来听完了唠叨,言老将军、言老夫人见他一意孤行,也实在拿他没办法,只得先答应让他应了兵部调令文书,前往昆穹山,续弦的事回头再说。
这才终于消停下来,一家人好好吃了顿饭,言老将军和言老夫人终于能和外孙好好说话,饭桌上,虽然免不了还是多多少少埋怨了一下贺顾不听劝,可总归还是心疼外孙的,怕他还在因长公主离世这事难过,时不时就有意无意的宽慰他两句。
不过这一趟弓马大会,贺顾能重得拔用,言老将军倒还是为外孙高兴的,毕竟是将门儿郎,再怎么样千堆软罗万堆金的温柔乡,也比不得沙场军营叫人热血沸腾,临走前特意交给了贺顾一封书信,说叫他到了昆穹山,可将这封信交给一个姓佘的偏将
贺顾见了信,心知多半又是当年言老将军的旧部,或是和他有过交情的,外祖父这才特意嘱托人家照看一下自己。
贺顾倒也没拒绝,很爽快的收了。
毕竟在军营这种地方,多个人多条门路,放在干其他营生的人身上可能只是好得一点甜头,但放在他们这一行,那就相当于是多了条命。
昆穹山和承河虽然有段距离,但毕竟都在北地,路线也一样,贺顾临走前和言定野说了一声,叫他明日巳时初刻,收拾好行装,他俩在长阳侯府门前碰面,路上也可做个伴儿。
只是贺顾倒没想到,他等着言定野,言定野竟然也等了别人,而且好巧不巧,不是别人,正是那位韩国公府的世子,柳见山。
言定野瞧着性情便与柳见山风马牛不相及,但贺顾倒也没多问,他到底是怎么约上人家的。
非得要个解释,那大概只有柳见山脾气古怪,见了言定野这样的二傻子觉得好收拾,逗他玩玩一个可能性吧?
管他呢,贺小侯爷现在没空操心这个,他惦记着赶紧回府去,好见三殿下临行前最后一面。
然而回去,见到的却是公主府前院儿里一溜的车马,正忙着装箱,兰宵则拿着张单子,依次检查着装好的箱笼。
贺顾吓了一跳,道:怎么这样多?我这是去军营,又不是带着嫁妆做人媳妇。
兰宵听见贺顾声音,转过身来,赶忙解释道:没有没有,先头侯爷吩咐过,要轻骑简从,奴婢自然记得的,只有头两车是您的,其他都是铺子伙计上北地开分店要用的东西。
又转身喊了一句:江大洪,你过来。
果然有个身材竹竿样的瘦子过来了,见了贺顾,并不多话,只是立刻行礼问安,瞧着很懂规矩。
兰宵道:大洪老到,这次绸缎铺子开分店的事,便教给他做了,侯爷若有什么吩咐,尽可以找
二人话音未落,府门外却忽然匆匆忙忙跑进来一个小丫鬟,见了贺顾纳头便拜,带着哭腔连连道:不好了,不好了,姑娘不好了,驸马爷快去看看吧!
这一出来得突然,贺顾一时半会也没搞明白是怎么回事,姑娘又是谁,倒是一直跟着他的征野一眼看了出来这是颜姑娘身边的丫鬟春彤,立刻变色,急声道:颜姑娘怎么了?
春彤着急的险些咬了舌头,说话都不大利索,听得能急死人,半天才把话讲明白。
原来是颜之雅的那个医馆,来了砸场子的。
颜之雅那医馆,开的时日虽然短,却已然在京城小有名头,大夫这个营生,最是论资排辈,尤其是在皇城根儿底下这样年头久的地方,历史悠久,意味着各行各业也自有规矩,新来的人倘若不守规矩,就多多少少得被排挤。
颜之雅说到底也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又是个女儿身,是以自打汇春堂开门的那一天起,就已然引得一群人瞩目,只是她心态好,旁人爱看就看,也不介意罢了。
汇春堂刚开时,多得是人抱着看笑话的心态,尤其是同行,都暗地里攥着一股劲,等着看这个乡下来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片子在京城被现实毒打呢,结果不想汇春堂不但没关门大吉开不下去,半年过去反而愈发蒸蒸日上,求医问药者甚众。
不仅如此,短短半年,汇春堂的名头扩散的速度之快,也如同石子投入水波后荡开的涟漪一般,尤其在平头百姓里,打响了声名。
这下就有人坐不住了,赶忙叫人或是乔装打扮或是暗中观察的一日白天黑夜的盯着医馆,把春彤都给吓得心里发毛。
颜之雅却很淡定。
因为汇春堂能做得下去,其实没什么秘密,唯有便宜和勤快,四字而已。
就算让他们知道了,如果他们狠不下心来,和她一样便宜,又一日十二个时辰亲自候诊,随叫随到,来者不拒,知道了也白搭。
就算他们真能做到,也不会比她做得更好。
颜姑娘本来是有这个自信的,因为她觉得自己的肝很好。
然而事实证明,颜之雅还是太年轻了,她的设想是在对方还肯讲道理、当人的情况下,却没想到,其实人家压根就没打算当人过。
贺顾赶到汇春堂的时候,原本被打理的井然有序的铺子已经一片狼藉,装草药的抽屉柜子被人翻过,开的七七八八,摔了一地的瓶瓶罐罐,散碎药材扔的满地都是,这里似乎经过一番混战推搡,颜之雅跌坐在地上,发鬓也散乱着,左脸上一个清晰的五指印,十分刺目。
十来个家丁围在医馆门前,正中间是一个五十来岁的夫人,和一个差不多年纪的婆子。
贺顾和征野来时,看到的恰好是那婆子抬手作势要去抓颜之雅头发时的模样。
征野看见颜之雅的模样,立时倒吸一口凉气。
贺顾怒喝道:住手!天子脚下,难不成你们眼中没有王法了吗!
那婆子被这一声暴喝吓了一跳,转头就看到一个身着宝蓝色锦衣的俊俏公子哥正冷着脸看他,她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正想请示一下自家夫人,却忽然感觉到手腕子一痛,被一只手紧紧握住了,那只手的主人好大力气,铁锢一般捏的她生疼,动弹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