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昭珩一看见他,眼神立时和缓了三分,但并没有立刻回答他,只先把那钱知县打发了,叫他且先回去好好想个章程,想清楚怎么解决阳溪镇上的这些北地流民,等钱知县走了,才又遣退了承微和周羽飞。
不过那边跟着三殿下的承微和周羽飞,他两个退下去的干脆利落,贺顾这边叫征野先出去一会,征野却明显出去的很不情愿,走的一步三回头
眼下贺顾已经和他坦白了跟三殿下的关系,见征野这副模样心中便多少有点尴尬,干咳了一声低声道:我就和三殿下说两句话,一会就出来。
征野沉默了一会,半晌才终于妥协了,低声道:好吧,只是如今如今为了爷的身子着想,您二位可得有些分寸。
贺顾顿时有点懵,叫征野这话说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本想追问一句,征野却已转身离开了。
什么为他的身体着想难不成他落了孩子到现在都快二十来天了,竟还有什么讲究不成?
倒真是看不出来,征野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却连这种学问竟然都知道,果然是老妈妈。
贺顾正走着神,转回头去却恰好对上三殿下一双澄澈漂亮的桃花眼,看得他一时没防备之下心里几乎猛地一荡
这双眼睛真是无论看多少遍,都看不腻啊。
贺顾走回他身边去,正想问他这趟来北地,差事是不是很多,却被裴昭珩站起来一把拉住了手腕。
贺小侯爷怔了怔,抬头看着裴昭珩,这次却竟然有些看不见三殿下的全貌了,倒是这人不逊花月楼头牌花魁的那两片纤长细密的眼睫,几乎根根分明,漂亮的不像是长在一个男人的脸上,三殿下垂着眸,一双眼莹润如琉璃珠,好看虽然很好看,但贺顾却头一次因为这样仰头看他,弄得脖子有点累,不由感慨道:殿下这才多久,你怎么又长高了?
裴昭珩眼中带着一层不易察觉的浅浅笑意,指腹在贺顾手腕上轻轻按了按,答非所问,道:我这些日子,总是梦见子环。
其实贺顾心中,自然是想他的,虽然分别没多久,可初坠情网的少年人多是如此,只是片刻分离也觉得是沧海桑田、度日如年,他一见三殿下,简直就恨不能扑上去抱着他啃两口,但碍于咳,碍于七尺男儿的尊严,这才稍稍克制了一下,准备跟三殿下挂羊头卖狗肉的谈两句正事,再循序渐进的腻歪,毕竟这样,才显得他比较成熟,比较没那么猴急嘛
谁知三殿下今日倒开始开门见山了。
贺顾有点扛不住这样单刀直入、毫不做作的三殿下,顿时老脸一红,原本想好的说辞也忘了个七七八八,舌头也有点打结,半晌才不大利索的回问道:是是嘛殿下想我什么了啊
此话一问出口,脸上顿时更烧的慌了,心中既暗自美滋滋又有些臊得慌,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只留下两个眼珠子在外面眨巴着,看看三殿下是什么反应。
裴昭珩见贺顾脸上风云变幻,虽不知道这人又想了些什么,却也觉得好笑。
子环说我还能想什么?
贺顾愣了愣,半晌才反应过来,一下子脸腾的涨的更红了,直如猴子屁股一般,看着裴昭珩的眼神有些不可置信,半晌他才面红耳赤的结结巴巴道:殿下你你你你
贺小侯爷的心底在咆哮,嘴里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三殿下怎么好像学坏了啊!!
他俩这边正腻歪着刚开了个头,院门儿却忽然一下被人咣地一声撞开了。
贺顾愣了愣,扭过头去便看到征野正黑着一张脸,面色十分不善、杀气腾腾的看着他和三殿下。
贺顾着实被他吓了一跳,正想问他怎么了,征野却忽的噔噔噔几步窜到了他和三殿下身前,抬手便去扯他俩眼下正拉着的手
后面承微和周羽飞气喘吁吁的跟着跑进了院门来,扶着门框道:征野,你你说你这是做什么王爷他们
征野的腮帮子肉眼可见的颤了颤,幸亏他好歹还是记得和贺顾承诺过的话,这才没把贺顾的老底都给揭了,只硬梆梆道:我我家侯爷,他他现在不方便给你们王爷碰的!
承微、跟在后面的周羽飞:
贺顾:=口=!
天老爷
征野在说什么啊?!
第96章
征野此话一出,且不说旁人什么反应,贺顾已然尴尬的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又苦于要瞒着三殿下,眼下也不好当着他的面说什么,于是便只能拼命朝征野使眼色,叫他别说了。
正此刻,院子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喧哗人声,隐隐能听得惊叫吵闹、悲嚎怒骂的声音,还有瓷器落在地面摔的支离破碎的哗啦声,众人顿时都是微微一愣。
裴昭珩抬头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蹙了蹙眉,对承微道:你去看看,外头怎么了。
承微点头,领命带着周羽飞转身去了。
他人一走,征野似乎这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刚才太过于莽撞,但他也的确担心侯爷肚子里带着个小的,又不肯将此事告知王爷,三王爷什么也不知道,到时候他两个没轻没重,万一伤了侯爷怎么办,万一又伤了侯爷肚子里那个小的,怎么办?
征野关心则乱,这才失了分寸。
眼下他回过神来了,且方才贺顾朝他使眼色时急成那样,征野微微变了面色,赶忙撩开衣袍下摆,单膝跪下伏首道:我我方才一时担心侯爷,失了分寸,还请王爷和侯爷责罚。
他话音刚落,贺顾与裴昭珩还未回答,院子外头承微与周羽飞却已然回来了,承微拱手答道:回王爷的话,属下已去问过了,似乎是有一大批流民,起码有二三百号人,正聚集在门口闹事。
二三百人?
那可不是小数目了。
贺顾与裴昭珩面面相觑,却都没说话
此处是阳溪县的一个驿站,不过与寻常驿站稍有差别,这处驿站只专门接待从京中前来的上官和贵人,平日里其实并不怎么引人注目,今日怎么会引了这么多流民在此?
贺顾常在昆穹山军营里呆着,平常来阳溪的次数并不是很频繁,但尽管如此,今日的来路上,他却也见了不少北地涌来阳溪的流民百姓,其实每年临近年关,无论朝廷是打着仗,还是过着太平日子,边关上的百姓都免不了要被北地的蛮人打秋风,虽说布丹草原上数得上名号的三大部碍于脸面,明面上并不会干这种事,可这样的事却每年都在发生,这些人究竟是什么来路只有天知道,反正三大部肯定不会承认和他们有干系,可这些人却都是小股人马,糟蹋完了一处、抢完了一处就跑,十分灵活,真要治理其实并不容易,这才屡禁不绝。
所以从北地往南避难的流民,其实早就有了,但北地到阳溪路途却也不近,一路上还有别的城郭,所以一般这些流民到不了阳溪便会被其他地方吸纳,可是如今却竟跑到阳溪来了,可见今年许是因着起了战事的缘故,北地的流民绝不是一个小数目。
裴昭珩道:流民聚集在此,所为何事。
承微答道:这些流民不知道从哪里得了消息,竟知晓王爷到了阳溪,还知道王爷落脚于此,眼下都在外面吵着闹着说要见钦差大人,要见王爷。
裴昭珩道:钱知县呢?
承微道:方才王爷遣他回去,想是已经回县衙去了,属下已经叫了人去请他回来,眼下应该已经在路上
承微话还没说完,只是短短不到半晌功夫,外头的喧哗声却更大了,这驿站的驿丞似乎终于顶不住了,叫人在院子外头通秉了一声,得了允准便直接进院门跪下磕了个头,抬起头来看着裴昭珩苦着脸道:王爷,外面流民太多,他们闹着要见您,下官下官也实是束手无策,您看看这可怎生是好?
周羽飞闻言,皱眉道:怎生是好?是你们阳溪自己没有安置好流民,眼下流民闹事,怎么却找上我们王爷了?三王爷只不过是途经此地,他又不是
裴昭珩摇了摇头,道:仙成。
周羽飞听他不让自己说了,虽然心中有些不忿,却也只得老老实实噤了声,闭口不言。
裴昭珩对那驿丞道:既如此,本王便出去看看吧。
驿丞闻言,简直如蒙大赦,连连磕头道:下官谢过王爷体恤之恩,下官谢过王爷体恤之恩!
贺顾见裴昭珩真要出去,心中不知为何略觉不安,他微微皱了皱眉,拉住裴昭珩的衣袖低声道:这些流民人员庞杂,里头不知都是些什么人,王爷这般贸然出去,是不是有些冒险
裴昭珩道:无妨,有承微和仙成在,本王不会有碍。
他抬步走出院子,贺顾见状,心里实在不放心,连忙也跟了上去。
这不出来还好,一出驿站大门,见了驿站门外的情形,几人都是吓了一跳
虽有几个官兵维持秩序,然而官兵只有那小猫两三只、流民却乌泱泱一大群、哄在驿站门口堵了个水泄不通,有的涕泪横流嚎啕大哭,也有的污言秽语咒骂不休,情态各异,真可谓是再真实不过的众生相。
唯一的共同点,便是这些流民都是面黄肌瘦、蓬头垢面,里头甚至还有抱着孩子的女人,这样临近年关的大寒天里,身上却是衣衫褴褛,只着一件破破烂烂的单衣,真不知从北地到阳溪一路,他们是怎么赶过来的。
贺顾看的心中稍稍有些不忍,那边流民之中却已然有人开口道:钦差大人来了!王爷来了!咱们有救了!咱们有救了!
又有流民哭喊道:王爷救命,王爷救命啊求求王爷,别把我们赶出城去,别把我们赶出城去啊,呜呜呜
语罢又是哭嚎又是磕头,场面一时乱作一团,人声此起彼伏,几乎搅做了一锅粥。
勿怪那驿丞急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不惜冒犯,也要叫人去通秉传请三殿下出去,毕竟门口维持秩序的就这么几个官兵,流民们的情绪却愈发失控,真要是一个闹不好没拦住,这么多人、一旦闯将进来,还不知道要惹出什么乱子。
承微抬头看了王爷一眼,见他朝自己微微颔首示意,这才从裴昭珩身后走了出来,在驿站门前的台阶上略略提高声调道:诸位乡亲父老,且先稍安勿躁,我们王爷只是奉命督修河工、途经此地,并不清楚阳溪情形,诸位有什么话
他话音未落,已然被一个高高瘦瘦、衣衫褴褛的汉子打断,那汉子怒道:咱们都是些泥腿子罢了,你们是贵人,也别同我们说这些官话糊弄、欺负我们听不懂,乡亲们来这里,只为了讨个说法,为何三王爷到了阳溪,便要把我们这些人赶出城去,现在入了冬,出了城天寒地冻,我们可还有活路吗?!左右也不过是个死,今日王爷若不肯给个说法,我们便在这里不走了!
他语罢,杂七杂八的流民们便连声附和道:对,不走了,不走了!为什么要赶我们走?!
正此刻,长街那边却传来一声暴喝。
你们这些刁民,好生放肆!
贺顾闻言,抬眼去看,却原来是那钱知县被承微遣去的人请了回来,去而复返,此刻正带着一众衙卫回来了。
说话的人自然是钱知县。
穿着官服的知县老爷带着官兵来了,这些流民们气势才稍稍弱了三分,不自觉的给他让出了一条路来,钱知县这才连忙颤颤巍巍快步走到阶下对裴昭珩行了个礼,道:下官下官一时不慎,竟出了这样的乱子惊了王爷,还请王爷恕罪!
又转身看着流民们怒道:你们真是不知死活,可知这位是朝廷的三王爷,陛下亲封的一品亲王,他
裴昭珩却打断了他,沉声道:钱知县,他们说本王来了,他们就要被赶出阳溪县城,这是怎么回事。
钱知县的脸顿时一白,那表情着实不太好看,面皮抖了抖,显然心中也很慌张
原来方才他被三王爷斥责,怪罪未曾安顿好这些流民,这钱知县也没读过几本书,之以为是这些流民挤满了阳溪街头巷尾,这才惹了王爷的眼,害他也被怪罪,于是一出了驿站的门,便叫身边的衙卫去安排驱赶这些流民,不过他倒也没有直接叫赶出城去,只是让衙卫把流民安顿在城西一道收容,却不想底下衙卫办事太过操切,这些人都是面黑心狠惯了的,哪里顾得和流民们好好解释清楚?
他们来势汹汹,一时惊着了附近的流民,这些人人数不少,不是衙卫们一时半会都能驱逐得了的,不知谁见了钱知县半刻功夫前从这驿站出来,又得了消息说驿站里眼下歇着京中来的一位王爷,一时起哄煽风点火,这伙流民害怕被赶出城去,便都聚到了驿站门前,要那京中来的王爷给个说法,为他们留条生路。
虽然事发突然,拢共也不过短短片刻功夫,裴昭珩却已经把事情经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本王是叫你想个章程,好生安置流民,何曾叫你把他们都赶出城去了?
钱知县膝盖一软,扑通一声跪下就要磕头,却被裴昭珩让承微拦住了,他只好苦着脸道:下官下官并不曾要赶他们出城,只是叫衙卫们
将这些流民安置在城西罢了,谁知他们不但不遵从衙门安排,竟还聚众闹事,真是胆大包天
裴昭珩道:安置在城西?既如此,百姓歇息之处,还有粥场,知县可设好了?
钱知县嘴唇喏喏了两下,却半天没发出一点声响,过了好一会才道:还还不曾,但下官立马就会叫人安排,最多不过七日!顶多七日便会安排好的!
裴昭珩寒声道:七日?那这七日,知县便打算就让这些百姓等死不成?如今衙门里可还有存粮?
众目睽睽,钱知县说有也不是、没有也不是,半晌缩了缩脖子,只得小声道:还有一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