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顾愣了愣,还未来得及作出反应,那边三殿下胯下骑着的却是逐月,可比他胡抓来的这匹枣红马跑得快得多,逐月四蹄如飞,几个呼吸的功夫,已然停在了贺顾面前。
裴昭珩一勒马缰,贺顾正想问他追来做什么,抬眸却正好对上了那双不知为何、少见的带了一丝不快、显得有些冷寒的桃花眼。
贺顾微微一怔。
自他两个搅和在一起,他便已经很久没再见过三殿下这样的眼神了。
裴昭珩虽然平日里对别人总是瞧着寡言又淡漠,但与他在一处时,却大有不同,他虽不怎么多话,可看着贺顾的眼神却总是带着笑意的,一如贺小侯爷很久以前做过的那个梦
咳,那时还不晓得他的真身,梦里还把他当长公主,两个人站在京郊的送子娘娘庙前,撑着油纸伞,殿下看着他盈盈浅笑的那模样,贺顾一直记得。
这梦虽然是注定不能成真了,毕竟三殿下不是女子,他俩也不可能一道去什么送子娘娘庙,但三殿下后来看他的眼神,倒是合了贺小侯爷的心意,和那个梦一模一样、盈盈如春水,波光潋滟。
万没想到,如今却一朝回到素昧平生前了。
不知是不是贺顾的错觉,裴昭珩勒马在他面前,先是看了他一会,然后似是微不可察的稍稍松了口气。
贺小侯爷还没来得及去细想他为什么要松口气,便见三殿下忽然冷下了脸,又冷了颜色,一言不发的看着自己,直看的他浑身都开始发起毛来。
贺顾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半晌才茫然道:王爷,你怎么追出来了,我
他话还没说完,三殿下却打断的很冷面无情,忽道:不许再叫王爷。
贺顾的直觉告诉他,三殿下似乎有些不高兴,不不是有些,好像不高兴的还有点厉害。
贺小侯爷赶紧运转起了一向不大灵光的小脑袋瓜,思考他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才忽然惹得一向好脾气的三殿下竟然也朝他摆脸色了
想啊,想啊。
实在没想出来。
但三殿下眼下看他的这眼神,可实在太吓人了,让贺顾想起当初还没和他熟悉时,他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高模样来,一时有些牙酸,正好心里还惦记着方才佘偏将的事,便打算转移一下话题,道:既然王爷额,你来了,正好我有件事和你说
三殿下却再次打断了他,道:我也有件事要问子环。
贺顾一怔,道:啊,什么事?
贺顾话音一落,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三殿下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忽然往下挪了挪,好像在看
他的肚子?
贺顾正茫然着,却听裴昭珩问:你你身子可还好?
贺小侯爷便更茫然了。
好啊,我一直挺好的。
裴昭珩微微蹙了蹙眉,这次贺顾敢笃定,他就是在看自己的肚子。
他还没说话,贺顾的心头却叫三殿下这落在他肚子上的目光搞得猛地一突,忽然想起了一件要命的事来
看三殿下这模样,该不会是知道了他他有了喜脉,又把落孩子的药给喝了这事吧???
贺顾心中咯噔一声,转头去看,果然见到征野也跟在裴昭珩身后,满脸焦急,此刻正好对上贺顾忽然挪到他身上的目光,先是微微一怔,继而立刻明显有些心虚的挪开了脸去。
一见征野这副模样,贺顾心中哪儿还能有不明白的?
多半是这家伙把他给卖了。
他不就走了这么一会吗?征野这小兔崽子,嘴巴莫不是没把门儿的,这卖的也太快了吧?
贺顾狠狠瞪了那边明显心虚的缩脑壳的征野一眼,只是他再怎么瞪征野,馅儿也已经露了,木已成舟,眼下跟征野计较是没用了,关键是三殿下这边不好办
这下可好,被征野背后卖的猝不及防,毫无准备,眼下三殿下忽然得知他一声不响的把孩子落了
看三殿下这反应、这眼神,多半不太好交代
只是短短片刻功夫,贺顾心里已然是千回百转。
危急关头,贺小侯爷的小脑袋瓜立马又机灵了起来,眼珠子一转,立刻耷拉下脸,道:殿下是不是生气了?那个那个什么,我我也不是有意瞒着你啊,这眼下这样的关头,我又有差事在身,实在实在
一副可怜巴巴又痛心疾首的模样。
还好三殿下果然很吃这套,他待贺顾一向心软,这次也不例外,沉默着看了他一会,半晌轻叹了一声道:我有何好生气?只是担心你的身子吃不消,子环,你
贺顾听他松口,心里的巨石骤然落了地,瞧这样子,三殿下是有些不痛快,却并不恼他,那就好,一切都还好说,他有的是办法哄着三殿下。
摸了摸鼻子傻笑了一声,道:我身子好的很,又不像姑娘那么纤弱,哪就那么娇贵了?
裴昭珩闻言微微一怔,抬起头看着他,贺顾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见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三殿下,眼下竟然脸皮微微抽搐了一下。
不知是不是贺顾错觉,三殿下的脸似乎有点红?
裴昭珩低声道:子环,你你真的情愿吗?
贺顾茫然挠头。
哈?
什么情愿?
情愿把孩子落了?
这有什么情愿不情愿的,他也是不得不落啊不然还能咋办?
怎么看三殿下倒一副很感动的模样?
难不成是感动他顾全大局,心疼他落了孩子么?
也是三殿下一向是这样体贴又善解人意的人,世上再没谁比他更好了。
贺顾叹道:说实话,我也没想到天底下竟真会有这等离谱事,而且还落到自己头上了不过,殿下不生我的气,不怨我自作主张就好,我也没什么多的话
裴昭珩闻言,抬眸深深看了贺顾一会,忽道:子环放心,我定会想到办法。
言便只尽于此。
毕竟此地人多耳杂,裴昭珩虽然心中有千言万语想和贺顾说,想告诉他他绝不会委屈了子环,也恼他竟然还想一直瞒着他,若不是征野一时没忍住,万一子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
而且这人还纵着马跑的那样飞快。
方才听了征野的话,那种先是惊喜,继而又从头皮惊吓到天灵盖的感觉,至今仍然挥之不去
贺顾被他方才的话说的有些摸不着头脑,正想问三殿下要想什么办法,却听他道:你这马儿也跑的累了,子环不若还是换车马吧。
语罢,后头便有侍从牵了辆马车出来。
贺顾:
他先是茫然的看了看那辆十分精致、帘子都缀着流苏的马车,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胯下的摇头晃脑甩尾巴的枣红马。
可可是它不累啊?
贺小侯爷挠头,如是道。
裴昭珩:
罢了。
裴昭珩勒马回缰,转目淡淡扫了承微和周羽飞一眼,那二人立刻心领神会,带着一干随从转头退了老远,顺道还拉上了不解其意,仍然杵在原地的征野。
见他们都退远了,裴昭珩才转头看着贺顾,低声道:我知子环乘不惯车马,只是
倘若你和孩子有个闪失,叫我往后如何自处?
贺顾:
??
第98章
钱知县很忧愁。
他如今也一把年纪了,好容易掏空家底才捐了个小官,当初也是想着尽管阳溪不过只是个小县城,可却独居昆穹山口,因地界太远的缘故,武灵府那边便是想管也鞭长莫及,一来一回路上就得耽搁好久,因此阳溪虽不算多么富庶,但在此处做个父母官也算是出人头地,比得那些虽在一府府台眼皮子底下露脸,却得谨小慎微、仰人鼻息的缺处舒服得多,再适合他养老不过了。
万没想到,眼看着他即将到了年纪,风风光光的回家致仕养老,北边却起了战事,阳溪明明在中原腹地,却也能因着这些倒霉的泥腿子受牵连,且还好死不死在三王爷途经此地时,让他给撞见了。
这位三王爷,他先前也早有耳闻,可京里那边传出来的却都是三王爷的好话,说他知书守礼、秉性随和云云,然而今日一见,钱知县才发现压根不是那么回事
想起方才被拽进驿站交代的事,钱知县便觉得嘴里发苦。
这样多的灾民,阳溪这样的小地方,一时半会的,让他上哪去借那么多的粮,足够赈济灾民整整半个月的?
好吧,就算就算之前阳溪粮仓里的,他略作挪用了一些都怪那杀千刀的县丞,当初分明和他承诺过,此事旁人一定觉察不出什么,可怎么如今三王爷一到阳溪,都没瞧见粮仓情形一眼半眼,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了?
私动府县存粮,这事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对旁人来说可能不算什么,但这节骨眼上倘若真的被三王爷揪住不放,捅到上面,别说回家告老荣养了,怕是得个善终都难,毕竟他可远不像那些科举出身的,在朝中关系层层叠叠,有人脉、有手段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钱知县不得不担着干系了,尽管心不甘情不愿,却也不得不焦头烂额的依照三王爷的吩咐,安置起这些北地流窜至此的灾民来。
左不过实在撑不过,他便拿自己的家当进来先顶着吧记在县衙的账上,回头等朝廷来了粮再还就是了。
然而事与愿违,钱知县想的挺美,灾民们却并不买账。
偏偏那能管事、镇得住这些刁民的三王爷,方才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也不知听人通秉了什么,原本还盯着他不依不饶的逼他布置粥场和灾民歇息的棚子,竟忽然就打住了,没头没脑给他要了副车马,又吩咐里头必须拿几层软垫子垫过,带着车马,扭头人就跑的没影了。
钱知县见他离去,心中本来还暗自松了口气,却没想到这些刁民因着前头衙卫驱逐他们出城的事,已然对阳溪县衙有了抵触心理,也并不信任他这个父母官,很不听话,竟还聚众闹事,说什么山中有匪,且人数不少,要阳溪县衙派人出去剿匪。
简直可笑!
阳溪也是中原腹地,又不是他们逃难前的宗山、关外,真有什么大股做乱、拥兵扰国的匪寇,武灵府府台大人岂会不知?朝廷岂会不管,放任自流?
危言耸听,信口胡诌,这些闹事的北地刁民,实在可恶。
然而打不能打、骂不能骂,赶也不能赶,否则倘一个不好叫三王爷看见,他头上这顶轻飘飘、却得来不易的乌纱帽,怕是就要不保了。
只是也不知那三王爷要了那样一副马车是去做什么了,王爷自己似乎并未乘车马难不成是去接什么人么?
钱知县正焦头烂额,心中纳闷着那位忽然消失的三王爷去向,谁知说曹操曹操到,他心里刚念着,那边城北门便来了人传话,说是三王爷回来了。
他和灾民掰扯了一天,已然是烦不胜烦,闻言立刻就打算朝城北去迎三王爷,想要求他开开恩,宽许一二。
赈济十日的粮食让他两日之内借齐,否则就要拿他是问
这对他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头子实在有些太苛责,左不过他亲自开口去求,送钱送物打点也好,低声下气求他也罢,左右只要这位年轻的小王爷肯放他老钱一条生路,让他怎么样都行,也便是了。
钱知县临走前,心中已然因着折腾有些恍惚,跟着他的师爷却不知想到了什么,叫住了钱知县,没让他立刻走人。
怎么了?钱知县问。
堂尊大人莫怪小人多嘴,先前咱们处事不当,堂尊已然是惹了三王爷的眼,若再不谨慎些,回头更会开罪了他,他将事情往上闹去,届时堂尊今年的吏部考评定然落不着什么好,还怎么致仕荣养?师爷答道。
你说这些,本县都知道,但知道又有什么用,谁知道这位爷看着软和,内里却不好相与,是个软硬不吃的主,之前你也看到了,本县又能有什么办法?钱知县叹了一句,也只能依他所言,暂且先想办法,在本地借粮
师爷却摇了摇头,凑近来低声道:这倒未必,先前三王爷要了那副车马去,小人听吩咐,这样一副车马,想必多半是给女子坐的,便不是女子,堂尊瞧他去的那样急,可见乘车的人三王爷肯定看重,想要打点好人,甭管是什么身份来头,再是天潢贵胄,最重要的便是要投其所好啊,堂尊觉得,小人说的可对?
钱知县怔了怔,道:你是说可我瞧着这位王爷,并不像是贪好女色之人,这
师爷道:多一分准备,总不会有错,不管是不是女子,一副车马要准备这样多的垫子,又要咱们在车马上准备安神调息的香和茶,想必乘车的人身子怕是不大好,既如此,咱们早做预备,等一会王爷问起再提,岂不正好?
钱知县恍然道:是本县疏忽了,还是师爷想的周全,既如此,你快去县里请个郎中来,叫他立刻、马上就来!我这就去城北,接王爷回来!
贺顾一路上,脑子都在嗡嗡作响。
换做往日,他肯定是不愿意弃马不骑,去坐什么劳什子的马车的,然而方才三殿下那一句倘若你和孩子有个闪失,却把贺顾整个人都给弄懵了。
后头是怎么稀里糊涂被忽悠着下了马、上了车,他也十分茫然。
满脑子想的都是
孩子不是已经落了吗?
难不成征野并没有告诉三殿下他已经喝了颜姑娘开的落子药的事?
看三殿下那副模样,完全没瞧出有什么丧子之痛,的确不像是知道他喝了落子药的,可是征野这个倒霉催的,骗三殿下这个作甚??
眼下可好,三殿下这阵子倒是高兴了,可若是等他亲口和殿下说,这个孩子其实已经没了,三殿下不得气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