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冷的天,他也只穿了一层褐色夹袄,闻言笑道:你分明是从咱们言家出去的,怎么倒这样多的规矩,活像个老妈子,什么表少爷不表少爷的,既是在军中,咱们就都是同袍,不必整那些礼长节短的,你不累,我与表哥听着还累呢。
一边说着一边带着身后盯着贺顾嘿嘿直傻笑的宁四郎进了帐子。
然而进了帐子,扭头却见征野与贺顾仍是杵在门边,似乎并没有坐下来招待他这个大年初三夜里,忽然到来的不速之客的打算,他这才看出来贺顾与征野二人似乎神色有些沉郁,挠了挠头道:你们这是要出门?这大半夜的,上哪去?
贺顾道:我有正事吩咐他去做,一会再与你解释。
又转头对征野道:你速速去办,不要耽搁。
征野看着贺顾定定点了个头,也不再问言定野来做什么,扭头便出了帐子自去了。
贺顾这才落了帐帘,转身走到言定野与宁四郎面前坐下,道:坐吧,你怎么忽然这时候来找我?
言定野拉着明显有些紧张、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的宁四郎坐下,道:这都大年初三了,咱们可是一家人,我想表哥了,到阳溪来看看你不成么?我可是一得了偏将允准,便立刻叫上四郎骑快马赶来的,怎么表哥竟这样冷淡,真是好叫人伤心喔。
他如今也长成了一副多少能称得上气宇轩昂的好样貌,却做这样的矫情神态,看的贺顾一阵无语,也是邪了门,竟在这时候胸腔里忽然泛起恶心来,扶着旁边的小几便低头一声剧烈的干呕。
贺顾平素身子一向强健的很,也不是那等会装病吓唬人的促狭鬼,言定野见状吓了一跳,看他呕的那样厉害,赶忙要上来扶他,道:这这我就是与表哥开个玩笑,你怎么还吐上了
又小声道:我也没这么恶心吧?
贺顾:
他摆了摆手示意不必言定野搀扶,坐直了身子从怀里掏了快干净帕子擦了擦唇角,道:不用扶我,没什么大碍,近些日子身子有点不舒坦,小毛病罢了。
又道:不必与我扯皮了,无事不登三宝殿,你这时候来找我究竟什么事?
言定野闻言挠了挠鼻子,尴尬一笑,道:果然什么都瞒不过表哥,嘿嘿,那个什么
扭头看了宁四郎一眼,道:是这样的前些日子表哥拔了偏将,我们都听说了,四郎便与我们那边的刘偏将请了命,说想调到阳溪来跟着你,他自西山弓马大会后就一直有这个心思,整日与我问你这问你那的,我都快被他烦死了,如今好容易刘偏将答应了他,表哥你看要不就收了他吧?
贺顾一怔,扭头去看果然见宁四郎那张原本胡茬盘结的粗旷脸庞上,不知何时已用刀片给刮了个干干净净,终于露出了本来面目,此刻显得毛刺刺又黑黝黝的,十分朴实,正瞧着他不住的傻笑搓手,一副紧张到大气都不知道该怎么喘的模样。
宁四郎这样的相貌,那一腮帮子的胡子本来十分相得益彰,此刻刮了不但没变得英俊,反而显得有几分滑稽,再衬得他此刻这幅神态,贺顾一时没忍住噗一声笑了出来,然而一出口立时便觉得不妥,只可惜再想憋回去却也不能了。
宁四郎本来路上便心中忐忑,只怕贺侯爷不愿收他,此刻见他这样笑话自己,又尴尬又沮丧,脑袋埋得老低,一声不吭,一副鹌鹑模样。
贺顾赶忙道:是我冒犯了,我这便给四公子赔个不是不过宁四公子怎么成了这副模样?
言定野道:还不都是因为惦记着表哥你么!我把表哥在京城那人称玉面小贺郎的风流事迹与宁四哥说了一通,他立刻便心向往之,有志于与表哥做一样的风流公子呢!
贺顾:
言定野不愧是言定野,哪怕已然长成大人模样,又已然身在军营这样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过日子、容不得疏忽促狭的地方,他仍然还是像个不着调的花花纨绔,一开口就让贺顾想抽他。
贺顾道:四公子当初弓马大会,毕竟是在承河进的伍,怎么会想到来阳溪找我,这边没什么战事,四公子有真才实学,又不是混日子,为何不留在承河好好表现,若能博个功绩,岂不比来阳溪这小地方提拔快得多?
宁四郎却忽然冷不丁抬头瞧着贺顾,他腮帮子紧了紧,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忽道:那日比武,我输给侯爷,就有结交之心,只是弓马大会事务繁琐,不得机会。
弓马大会初见时,宁四不晓得侯爷的身份与贺家、宁家的干系,一时孟浪冒犯了,回去把这事告诉我家太爷,才知晓当初老侯爷对我爹的救命之恩,如今我爹老了腿脚不好,我宁家绝非枉受恩德不知回报之辈,宁四愿追随侯爷,以效犬马之劳!
他语罢便忽地一掸衣袍,单膝跪下,脸上虽然滑稽,神色却十分诚恳,显然并非作伪。
贺顾知道老爹贺南丰当初在军营中结交颇广,如今北地不少数得上名号的将领,当初都是他在承河做北营将军时一手提拔,只是却也从没听他提过竟然与宁家这样北地数一数二的军门世家有这样一层关系,不由得微微一怔。
宁四郎见他不答话,以为他不愿意接纳自己,立刻急了起来,切切道:宁四只是想效忠侯爷麾下,并无什么旁的飞黄腾达的妄念,还请侯爷不要赶我回去,留我在阳溪为侯爷多少帮把手吧!
贺顾回过神来,立刻去扶宁四郎起来。
人家都这样说了,又求了主将答允,他也并不是扭捏之人,军营之中这样的事也并不少见,若再推三阻四就未免矫情了,便道:既然你愿意,贺某白得一个好儿郎,自然高兴的很,哪会赶你回去,四公子快快起来。
宁浪闻言自然是喜不自胜,不等贺顾扶他便立刻一骨碌站起身来,看着贺顾双眼放光道:多谢侯爷愿意收留,不必再叫我什么四公子,我表字容德,侯爷唤我表字便是了。
言定野在旁边见这事成了,也露出几分笑意,他这才想起方才的事,问道:对了,表哥,方才征野行色匆匆的,你这大半夜的是叫他去做什么?
贺顾闻言沉默了一会,心觉他的猜想如今还并未落实,还是不贸然告诉言定野比较好,他这表弟年轻冒失、又一向沉不住气,若是惹出什么乱子来就不好了。
便只道:是周将军吩咐的差事,军情不好旁言。
言定野拿起小几上的水壶给自己倒了一小杯热水,捧起来吹了口气,闻言抬头道:原来如此,最近也真是的,临到过年却不安生,我们杨将军那边在布丹草原上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安排妥当,得胜拔营呢。
贺顾道:好几日没听得前线消息了,现在战况如何?
宁四郎道:不过是两部的草原蛮子,以前也从来不敢和咱们闹腾,如今陛下肯为秋戎部出头,两万精骑这样大的阵仗,自然是手到擒来了,只是将军安排妥当拔营回京,尚需时日罢了。
贺顾道:对了,柳世子呢,怎么没见他人,只有你们两个?
言定野闻言稍微有些尴尬,挪开目光道:咳他被杨将军选中,提拔了一块带在精骑人马里跟着去布丹草原了,还没回来。
贺顾一见他这副模样,心中便大概猜了个七七八八,多半是选人出征时,这家伙有几斤几两没瞒过杨将军,这才被留在了承河大营坐冷板凳,至于宁四郎,大约是自己不想去,反正不会像他这个草包表弟一样丢人就是了。
言定野心知他这些个破事多半瞒不过贺顾,有心赶忙转移话题,免得被他取笑:不过说起来有件事奇怪,虽说将军都带人出去打了这好几个月,但不知道为何,我总觉得跟着将军一起去布丹草原的精骑,似乎没有两万那么多。
贺顾一怔,不想言定野竟然会忽然提起这个,挑眉道:没有两万那么多?这可是陛下亲自下旨的,你怎知道没有?
言定野摆了摆手,道:我就是前些日子奉命给军马筹集粮草,无聊算了算,总觉得剩下的军马和吃用的粮草数目对不上。
贺顾道:就你那三脚猫的数算,一间田庄的账尚且算不清楚,还理上一军人马的粮饷了,可拉倒吧。
言定野被他挖苦,倒也不恼,只嘿嘿笑了笑,便不多言了。
夜色已深,贺顾也没再和他两个多话,只叫亲兵来领了言、宁二人去了,给他俩安排了住处,便各自歇下。
尽管给裴昭珩的信还没写完,征野那边也才刚出发,没得消息叫人心里牵念不安,但贺小侯爷如今肚子里,毕竟还揣着一个小的,这样一番折腾下来也是身周疲惫,精神困顿,一沾枕头就着了。
第二日贺顾醒了个大早,他心里有事,睡得并不安稳,只是征野自然不可能这么短时间就能在京城和阳溪二地往返,他就是跑死了马,最快约莫也得到明早才能回来。
贺顾不敢笃定自己的猜测一定是对的,但倘若是对的,那除夕宫宴、陛下病弱、京畿防务尽在纪鸿之手,他又是那样死心塌地的跟着太子,一旦出了乱子
三殿下可还在京中。
而且绝不仅仅如此,他是皇帝的亲儿子、更是圣上亲封的一品亲王,必然在除夕宫宴宴饮之列,倘若太子真要有什么动作,他必然是躲不过的。
虽然他也在京郊庄子留了些人马给三殿下,可是毕竟只有寥寥二百来号人,就算都是数一数二的好手,可真要是出了什么乱子,这点人手混乱之中能否赶得上、为他所用尚且不知,就算赶上了,又如何能与数万京畿禁军相当?
以贺顾对太子的了解,裴昭元的疑心有多重,这世上没人会比他更清楚,皇上心中偏向谁,就算有意掩饰,就算瞒过了文武朝臣,却也未必就一定能瞒得住裴昭元,太子如今境况如何有目共睹,不说究竟失没失了圣心,但宋家一去,已然相当断了一臂,元气大伤,裴昭元正是愤懑时候,一旦意识到三殿下对他的威胁,以此人心性,会不会发疯完全是未可知的事。
如今京中三殿下又忽然失了联系
三殿下一向是再稳妥不过的,他绝不会无缘无故与贺顾断了联系叫他担心,何况如今贺顾还揣着个小的,三殿下绝不会如此
京中究竟怎么了?
贺顾越想越觉得焦躁不安,只是短短一个白天过去,嘴里便长了老大一个燎泡,舌头一碰就疼的半边脸都在轻微抽搐。
他近些时日怎么就这样松懈,怎么就没有提前想到这一层呢?
若是他想到了,就能就能
好像也不能如何。
太子的疑心病是从何而来,多半十成有九成都是继承了他那老谋深算的皇父,若把人调进京中,必然招致皇帝猜忌,猜忌他也没什么,可若是牵连到三殿下,三殿下如今手里唯一一副筹码便是君父的偏爱,倘若叫皇帝以为他也是个蝇营狗苟、算计谋划皇位的,定然会心生嫌隙。
不能如此。
贺顾脑袋里思来想去,恍惚神游天外,一整日言定野在他耳边叨叨了些什么贺顾也没太留意去听,只是有一搭没一搭敷衍的嗯嗯。
天色昏暗,又要入夜了。
贺顾靠在帐子里的炭火边裹着棉衣出神,言定野在旁边一边嗑糖炒瓜子一边叭叭,活像只聒噪的鸭子。
表哥,你怎么一整天都懒洋洋没精打采的,我是担心你一个人在阳溪过年太寂寞才来陪你的,你倒好,叫你比刀练剑你都不去,叫你喝酒你也不喝,坐在这里一整天了,以前你不是这样的,怎么来了阳溪,倒像个抱窝的老母鸡
贺顾抬起眼睑瞥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凉飕飕道:你说谁像抱窝的老母鸡?你再说一遍。
言定野:
言大少爷正要为自己的嘴贱告饶,外头却忽然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急促马蹄声,随即而来的是亲兵的惊呼声、喧嚣的人声、一时乱作一团。
贺顾却忽然一扫方才懒洋洋的模样,那双明亮如星子的眸子一下子全部睁开了,他蹭的一声猛地站了起来,抬眼便朝帐帘方向看去。
果然还没有两个呼吸的功夫,帐帘便被人掀开了
是征野回来了。
他一身厚重的棉袍已然沾了寒露,征野一进营帐,便裹挟着一股刺骨的冷风扑面而来,不过短短一日,征野的脸便被如刀般冷厉的北风吹的有些皲裂,嘴唇也干燥起皮,显然一路风雪兼程,也不知是如何的快马加鞭,竟然赶在这时候便回来了。
贺顾的心猛然提到了嗓子眼,三步并作两步踱到他面前,一把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疾声道:怎么样?
征野看着贺顾,嗓音干哑,答道:爷京畿戒严,外城七门皆闭,任何人等不得进出,每个门都有禁军把守,密不透风。
贺顾脑子里空白了短短一瞬,很快眼前便开始有些晕眩,他脑海里嗡嗡作响,两腿一软,险些没站稳。
表哥你怎么了!
爷!
征野和言定野都让他吓了一跳,立时要上来扶他,贺顾却一把推开了他们,他站定身子,长吸了一口气。
猝不及防。
可越是这样的时候,越不能乱。
征野心知此事事关重大,只一言不发看着贺顾,并未贸然开口。
言定野却是一头雾水,着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原来表哥是叫征野回京去么,眼下不是在年节里吗,京城怎么还戒严了?这是
贺顾打断了他,只道:你速速回承河去,告诉
话到此处,却又顿在了嘴边。
杨问秉如今尚未拔营回承河。
而且他若没猜错,失了君心,太子多半已然觉察,不愿坐以待毙,这一回是真的要拼死一搏了,若把定野叫回去通风报信搬救兵,成了日后有勤王之功自然好,但若是三殿下与他有个不测,言定野是言家的独苗,如今他的所作所为便是言家的所作所为,言家贸然站队,万一日后是裴昭元登基必不会容得下他们。
他不能因为自己的私心和与三殿下的干系,便带累了整个外祖家。
贺顾闭了闭眼,嗓音有些干涩。
罢了,你不要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