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到如今,所有人都知道了,皇帝年轻力壮的儿子显然已经不甘于继续匍匐在君父的脚下,有了自己的想法,也有了自己的打算和谋划。
揽政殿里一片死寂,落针可闻,来往伺候皇帝、送药端水传膳的宫人都大气不敢喘一口,眼皮子也不敢抬高一分,恨不得自己全无任何存在感,好别叫外殿的那位,注意到自己
这位太子殿下,终于撕掉了往日温善敦厚的面皮,这一击便叫年迈的君父猝不及防之下全然失去了主动权,一夜之间,便把君父与母后牢牢地捏在了手里,露出了藏匿已久的獠牙。
若说皇帝的身子状况如何,旁人或许不晓得,然而揽政殿里的宫人日日在皇帝跟前伺候,眼皮子底下瞧着,再没有人比他们更清楚
陛下虽有咳症,然而太医院一直小心翼翼、精心的调养着,院判文太医更是纠集了十多名国手一一给陛下会诊,年底那会分明也说过陛下的身子并无大碍,咳症只要慢慢养着,别再像以前那样点灯熬油的看折子,处理政务,总会好转,何至于这样快就恶化到连地也下不得了?
还偏偏是赶在了这样要命的关头。
陛下的病情骤然严重至斯,要说与东宫毫无关联,鬼都不会信。
分明年底父子两个还那样和乐融融的在揽政殿花园里剪枝谈心,他们虽没听见陛下与太子父子俩都说了什么,但那日送走太子殿下时,分明还见他双目泛红,一副颇为感动的仁孝模样,怎么如今却狠得下心来,对君父下这样的狠手?
那可是他的亲生父亲啊。
陛下除了是君,是父,更是一个垂垂老矣、日渐佝偻的老人,如何太子殿下便能忍得下心来,对父亲下这样狠的手?
揽政殿的宫人们,无不心有戚戚焉。
然而这些事,他们就算是心里再怎么不解、再怎么愤慨,此时此刻,五司的禁军把揽政殿包了个水泄不通,性命掌握在别人手上,自然是不可能有胆量说出口的。
此时此刻,也只有老老实实的听命与东宫,掩藏起所有的存在感,才有继续活下去的希望。
小太监紧张的肩膀微微颤抖,却还是强自按耐着惧怕,垂首跪下低声道:回回太子殿下的话,药药奴婢们已给陛下服下了。
裴昭元此刻正垂着眸、手捧茶盏端坐着,他的坐姿几乎一丝不苟,仪容也挑不出一点不是,华贵端稳。
再完美不过的一国储君模样。
他闻言沉默了一会,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小太监紧张的手心和后背都渗出了一层薄汗,膝盖几乎软的要跪不住,过了半天,才好容易听到太子温声问了句:服过了就好,母后还在里面吗?她如何了?
这话问的就古怪了,小太监有些不解。
这方才皇后娘娘在里面哭成那样,太子殿下总不可能一点也没听到吧?
且是他自己把帝后两个一同囚禁在了揽政殿,陛下病重,皇后娘娘不在里面陪着又能去哪里?
如今,这铁桶一般的揽政殿,莫说是皇后娘娘一个大活人,就是一只苍蝇想要飞出去,怕也得费老大一番工夫。
小太监自然是不敢因为太子问废话就面露不耐的,只恭声答道:回殿下的话,皇后娘娘还在里头陪着陛下呢,一直在床边上坐着,不肯歇息。
裴昭元显然并不意外,闻言没有丝毫反应,只是端着茶盏的手指挪了挪位置,抿唇道:你进去和母后通传一声,就说孤有话和母后说。
小太监赶忙磕头领了命,转身挪着小碎步又进殿去了。
小太监一走,外头正好又迎面进来一个锦衣青年,见了太子倒也没太多礼,只微微一躬身便疾声开口道:殿下,纪统领那边已经派人来问了多次了,城北
他话音还未落,太子便语气淡淡的打断了他,道:孤已和伯常交代过了,京中布防,就按孤之前吩咐他的去办。
一边说着一边扬起下巴看了看边上的长椅,示意岳怀珉在下首坐下。
岳怀珉落座,他显然是来去匆忙不敢耽搁,多半路上都是跑的,气有些没喘匀过来,一边给自己倒茶,一边道:殿下的吩咐,纪统领自然是知道的,只是如今封城也五日了,英鸾殿有重兵把守,没出什么乱子,忠王就是插了翅膀,也绝不可能飞出去通风报信,京中要出城的,都抓了个七七八八,忠王党羽有哪些,咱们都是清楚的,眼下他们是定然出不去的,只是虽然到眼下都没出什么差错,但闻修明毕竟多年领兵,此次京中异动,虽则殿下早已做了打算,瞒着他的耳目,洛陵那边也有殿下的人,可小心驶得万年船,万一他们还有什么后手呢?
城南的布防还是要慎之又慎,尤其南二门守备更是重中之重,决不可掉以轻心,殿下眼下要将人手调拨去北二门,这恐怕
然而太子却似乎完全没听进去岳怀珉的长篇大论,只放下茶盏温声道:就按之前孤与他吩咐的去办。
他分明神色缓和,旭然温润,语气也是一样的软和,可话里却不留丝毫余地的把岳怀珉给堵了回去,显然心中已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不准备改变主意了。
岳怀珉更了更,抬眸看了太子一眼,忽然冷不丁小声问了一句。
殿下是不是生了纪统领的气了?
许是这些天夙夜不歇、脑子极度紧绷的连轴转,弄得岳怀珉难得的说错了话,不过这句没过脑子的嘀咕刚一出口,他便立刻回过了神来,脸上骤然变了颜色,立刻站起身来扑通一声在太子面前跪下,道:殿下,是臣是臣一时失了分寸,胡言乱语,还请殿下恕罪!
太子沉默了一会,半晌还是在面上勾起了一个恰到好处的浅笑,站起身来把岳怀珉扶起来,温声道:都什么时候了,奉英担心这等事?孤与你自小相交,一同长大,何等情分,岂会与你计较这等小事?
顿了顿,又道:不过伯常这次,确实是急躁了些。
岳怀珉听他没介意,心中本来还稍稍安定了些,然而一听了后头那句,闻着鼻腔里浓厚的叫人几乎无法忽视的药味,他脑子里却又忽然猛地想起了另一件事。
是了殿下这几日对纪统领的气,他本来还在琢磨究竟是为什么,眼下才忽一下明白过来,想必多半是因为此事
除夕宫宴那日,那碗送到皇帝案前,至关重要的雪梨汤,因为要绕过皇帝身边一向最是小心谨慎的王内官,又要绕过偌大一群伺候的宫人、侍卫,只能交给纪统领去办。
殿下的原意只是叫陛下卧榻半个月,不必伤了他的身子,然而也不知道是准备汤药的太医不靠谱,还是什么旁的缘由,皇帝喝了那汤药这几日却是病情急速恶化,尽管纪统领说那太医再三保证过陛下的身子过了这半个月便会慢慢好转,然而真的见到皇帝缠绵病榻、咳喘不休、连呼气都困难的模样,怕是很难让人相信,这么一个一直生着病的老人,能顺利走过这道怎么看都凶险至极的鬼门关,顺利病愈恢复。
殿下他,难不成是怪纪统领下手太狠,伤了皇上么?
可是事到如今,下手是轻是重,又有什么分别?
难不成殿下竟还以为,经了谋逆逼宫这种事,以后还能和陛下存下几分父子之情么?
岳怀珉打量了一会太子的神色,心中有些犹豫,然而踌躇再三,却还是决定开口。
眼下宋家垮了,除却陈家,纪统领便是殿下最坚实也最可靠的臂膀,这个时候,殿下和纪统领之间,可万不能生了什么嫌隙啊。
岳怀珉道:那药,毕竟也不是什么要命的药,陛下的身子一定会好转起来,臣知道殿下是一片孝心,但纪统领他却也不是故意如此的,近些时日琐事繁多
太子勾唇笑了笑,道:奉英不必如此紧张,孤并不是责怪伯常,也知道这些时日,你们都辛苦了,只是只是父皇他
他不继续说了,岳怀珉却也明白他的意思。
皇帝不醒来,且不说殿下心中担忧,传位诏书没有人写,这才是最为紧要的。
岳怀珉以为太子是担心这个,便宽慰他道:殿下,方才臣还没说完呢,殿下大可不必忧心,这药是陈大人帮着纪统领找太医院的人配的,再怎么也不会出差错,我们也去问过了,许是他们忙乱之间剂量用的稍猛了些,但即便如此,顶多这一两日,陛下也会清醒了。
太子沉默了一会,忽然道:你是说这药,是舅舅帮着准备的?
岳怀珉不疑有他,坦然答道:是啊,这几日陈大人那边上下打点,也是费尽了心,但愿诸事皆能顺遂,天佑殿
太子完全没听清他下面说了什么,衣袖下的手指却颤了颤,一时心神有些恍惚。
岳怀珉念叨完了,见太子不说话,才发觉自己实在有些太紧张了,竟在殿下面前这样絮絮叨叨,别弄的殿下也跟着他一块忧心才好,正要宽慰,却听太子低声道:孤只愿父皇能尽早醒转不至叫孤成了我裴家第一个弑君弑父的皇帝。
他声音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讥诮,便是连岳怀珉这样常年与他相处的,一时不防竟也没听出来。
正此刻,殿内传话的小太监却无声无息的挪着小碎步出来了。
回殿下的话,皇后娘娘说说
太子转目看他,敛去面上神色,淡淡道:母后说什么?你直说便是,孤不会迁怒与你。
小太监抖了抖,小声道:娘娘说她不想见殿下,也当不起殿下这声母后
太子闻言,挑了挑眉,似乎有些意外。
姨母当真这么说的?
事到如今,他终于也不再掩饰,再不管小陈皇后叫什么母后了。
小太监道:是的,娘娘确实是这样说的。
内殿里头又传来两声轻微的女人的抽泣声。
是陈皇后。
太子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这次扬起嘴角,瞧着竟丝毫没有掩饰脸上笑意的意思。
他这副模样,倒像是积郁数日,终于发现了什么值得高兴的事似的,双眼微眯,唇角带笑。
莫名看的边上的岳怀珉,心中打了个突。
太子不答话,小太监却还跪着,也不得不再次请示太子的意思,声音比蚊子还小,喏喏道:太子殿下,这
裴昭元道:你叫他们都出来,孤要去见姨母。
小太监一怔,道:可可皇后娘娘说
话还没说完,便叫太子的眼神给吓得咽了回去。
是了,大家都心知肚明,如今这揽政殿里,皇后便是说了什么,又顶个什么用?
裴昭元跨进内殿,抬目便看见了重重帐慢后,御榻上躺着的君父,和坐在榻边低着头拭泪的、小陈皇后纤瘦的背影。
裴昭元并未似以前那样,一见她便恭谨又主动的跪下行礼,这次只定下了步子,挺直的站在离床榻几丈远的地方。
姨母。
陈皇后原本还在轻微颤动的肩头,闻声猛地一僵。
第104章
短短数日,皇城禁中之内,却是天翻地覆。
太子逼宫,京城戒严,皇帝病重,帝后被囚这一连串的变故,快的几乎让人来不及反应,就连那些自诩为官多年,见惯波澜起伏的大臣们,一朝被关在英鸾殿中,也都是惶惶不安,运气好些的没去除夕宫宴,也多是龟缩在自家府宅里,隔着朱门的缝隙看着外头大街上来回巡防的禁军,心中焦躁惶惑,不敢轻举妄动。
而小陈氏,这个无论在朝臣还是宫人们眼中,都无疑柔弱如菟丝花一般、天真到近乎不谙世事,且远远称不上称职的皇后,怎么想,她此时此刻,都该是吓破了胆,且狼狈不堪的。
裴昭元原也是这样以为的。
但今日在这揽政殿的御榻前,看到的这个背影,因着抽泣肩头微微颤动,她虽是低头看着床上的皇帝,可身形却竟然坐的挺直,且也并没有如同裴昭元以为的那样伏在榻前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女人抽泣的声音时断时续,只需稍稍留心,也大概能听出她有意在克制和按捺着。
多少还是保留着一国皇后该有的仪态。
裴昭元脸上的笑意稍稍淡了些许,他看着小陈皇后的背影,一时沉默着没有说话。
陈皇后的背脊只是僵了短短片刻,她似乎很快明白了这个闯入内殿的不速之客是谁,却并不太意外。
女人拭泪的动作最后重复了一次,然后缓缓从坐着的御榻上站起了身来,转头看着沉默不言的注视着她的太子。
殿中只点着寥寥几盏灯火,虽然足够照明,光线却多少有些昏暗。
陈皇后仍穿着除夕宫宴那日的一身正红色宫装。
赤如流朱一般的上好绸缎,愈发衬得她从额头到脸颊、再到修长的脖颈,肤色如雪,莹润吹弹可破,几近透明,她脸上原本精致的宫妆,也早已因着流泪不止,脱了个干干净净,虽早已嫁作人妇多年,可此刻在这昏暗的灯火下,却完全不见老态,与皇帝的行将就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陈皇后的美艳比之当年豆蔻年华、名动京华时,似乎从未褪色过分毫。
无怪她的一双儿女,都有那样一副叫人见之忘俗的好颜色。
元儿。
陈皇后道。
裴昭元看着她沉默了一会,勾了勾唇,笑意却未达眼底:姨母说不想见我,我却还是进来了姨母不生我的气么?
他不再唤小陈氏母后,也不再自称儿臣,言语神态更是与从前那幅仁孝模样大相径庭,叫小陈氏看的微微有些怔愣。
但尽管如此,她却似乎还是并不太意外。
沉默了半晌,陈皇后才似乎终于回过了神,她面上渐渐变得无悲无喜,空气静默良久,陈皇后才低声淡淡道:元儿既然已经能做到今日这份上,本宫又有什么可意外的?
陈皇后这副神态,莫说旁人,太子也从未见过,不仅微微一怔。
他这一向被皇父护的严严实实、心肝儿肉一般的姨母,本以为经不得什么大事,不想眼下竟然还能这般镇定。
倒是他小瞧了姨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