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沉默了一会,道:你是官眷,又是闻修明的女儿,即便不如其他大家闺秀那般通诗书、晓文墨,也该是有见识、辨得清事理的。
朕是天子,天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既然朕当初已经答应过了驸马,今日便再不可能应了你,否则朕的话,以后还有谁信得?
闻天柔闻言,一下急了,埋着的头也猛地抬了起来,切切道:可是可是驸马也只是何陛下请求,此生不再娶妻既然如此,既然如此小女做他的妾,也不行吗,做他的妾,这总不算娶妻了吧?
闻贵妃再也忍不住了,两步上前去一边猛拉她的衣袖,一边看着皇帝强笑道:陛下莫听这孩子胡说八道
闻天柔却不买账。
她远远的望了贺顾一眼,可却只见贺顾神情有些茫然,也正看着她,显然他对今日发生的事,亦是始料未及的。
闻天柔看着他的眼神,莫名红了眼眶,一下子扭过头,跪下去朝着皇帝磕了个头,吸了吸鼻子,虽然没再说话,那意思却很明晰
这姑娘就是钻了牛角尖,吃了秤砣铁了心,一定要去摘那颗心心念念的星星了。
只是这回,殿中一片沉寂,皇帝沉着脸没回话,不知在度量着什么,贺小侯爷这颗星星,虽然总算慢半拍的回过味来了,可两辈子来,他却也是头一次遇上这种事,此刻又在场这样多的人,他一时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说话,又该说什么话
诚然,闻天柔是个漂亮姑娘,和两辈子来贺顾接触到的所有女人都不相同。
她父亲闻修明在京外,不知碍于什么原因迟迟未能觉察京中有变,她却能有胆魄、有决断、有法子混的出城去搬救兵,虽说救驾来的迟了些,可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能领着三千兵士几百里奔袭,这也绝不简单了。
她不是贺小侯爷以前见过的、如万姝儿那般、无论内里如何,可外表却一定柔弱以博取男子怜爱的、菟丝花一般的女人,闻天柔是特别的,这女孩子的气息,一如贺顾对记忆中的亡母言大小姐的印象。
英气、爽朗,敢爱敢恨,奋不顾身。
若是再早两年,问贺顾喜欢什么样的女子,他能给出的答案,大概便是这样的了。
可是如今呢?
若要问他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贺顾的脑海空白了片刻。
他本以为,自己想起的似乎应是那已然烟消云散身着红衣、面掩薄纱、一顾倾城,曾经让他魂牵梦萦、心心念念的瑜儿姐姐,可是时至此刻,贺顾才有些恍然的发现,浮现在他脑海里的,竟不是那本以为终生都无法释怀的长公主
而是他养伤时,在庆裕宫寝殿中半荤半睡,隐隐约约瞧见有些模糊的裴昭珩逆着光坐在床前,垂目不语,沉默的轻轻抚着他散落额发的模样。
说来也怪,那时他在床上躺着,三殿下在床前坐着,他两个明明只隔了咫尺,贺顾却不知为何,忽然觉得自己离这个人很远。
贺顾神色有些怔愣,此刻分明不是出神的时候,可这个画面,却莫名的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让他觉得没来由的低落。
也是直至此刻,贺顾才发觉,原来长公主的那个旧影,早已在他脑海里模糊,而即便迟钝如他,心里那个意中人哪怕只有分毫点滴的喜怒哀乐,却能无声无息占据他的所有意识,轻易影响他的判断和情绪。
贺小侯爷这边千思万绪、心乱如麻,殊不知他这副魂游千里、心不在焉的模样,落在裴昭珩眼里,却变了个味。
此时此刻,殿中众人注意力都集中在闻家姑侄二人、与陛下三人身上,却无人留心到恪王的目光自始至终都落在贺顾身上,不曾挪开过。
裴昭珩面上未见分毫异常,但远远看了贺顾半晌,衣袖下的五指却还是缓缓收紧了。
他闭了闭目。
以前,只要这样闭上眼,便能将周遭的喧嚣隔绝开来,让这些声音仿佛是自另一个时空而来,没有一丝半毫能扰乱他的思绪。
可今日,却不知为何,这屡试不爽的精心技巧,头一次失了灵。
不顶用了。
脑海里全是贺顾看着闻天柔时那副怔愣、不可置信的神情。
子环在想什么?
他可是终于回过了神?
他本该是过着平稳安乐的日子,有妻有子,有人相爱。
子环的性情,旁人观之,只知其外刚,而不知其内柔,他这样的人,若是能与一个自己也喜欢的好女子结为夫妻,定然是一生忠贞不渝、善待妻子,珍视家人的。
即便子环如今和自己走了另外一条路,可即便他们在这条路上走的再远了,即便他心中再患得患失,不愿意让子环发现,他本有另一条路可走
那条贺顾没走的路,却也不会因为裴昭珩的意志而消失,只要贺顾自己某一天被人叫住,转头一望,便能发现,他随时都可以原路折返,重新走回那条正常人该走的路。
这一世,若不是因着天家的算计若不是因着这场人为制造的巧合
子环也本不该是今日的处境。
这些隐秘而阴暗的心绪,也早已不是第一次被裴昭珩不动声色的藏在心底了,他本以为自己能够渐渐释然,能够把这些心思悄无声息的掐灭,可如今却发现
他还是做不到。
诚然,子环不止一次的亲口说过喜欢他,他也并不是羞于将情爱宣之于口的人,更是为了他出生入死,承受了男子本不该承受的困扰和折磨。
无论怎么看,他都似乎不该再这般患得患失。
可若是真要问他自己,子环的心中究竟是否有他?
或者说,子环心中那个,他为之一见钟情、出生入死、博上了性命,九死也无悔的人,究竟是他吗?
裴昭珩没办法心安理得的骗自己,说得出那个轻描淡写的是字。
无论是以前那个什么都浑忘了的三皇子,还是如今这个已然恢复两世记忆的裴昭珩,都无法自欺欺人,说得出这个是字。
即便旁人不知,自己却无法继续自欺欺人。
两世的记忆浩如烟海,前世也算九死一生、可即便是这些惊心动魄的回忆,却也无法叫他能够平静下来,反倒是一闭上眼,脑海里浮现的便是贺顾笑着把灵玉放在他手中,身形却如消散的光雾般被风吹散的那一幕。
那时分明坐拥天下,却仍然对这个人的离去无能为力的惊惶感,像是刻进了骨髓里,任何一个似曾相似的画面、动作、或者是梦中和贺顾呆过的地方,都能轻而易举的让他想起来这一场几乎挥之不去的噩梦。
然后愈发想把这个人紧紧地抓在手里。
裴贺二人各怀心思,揽政殿中无人察觉。
皇帝沉默了许久,显然也拿闻天柔有些没办法了,这个立了功的小姑娘,打不得骂不得,又是爱将闻修明的掌上明珠,更是委屈不得。
即便她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了那许多的荒唐话,皇帝也只能无奈的叹口气,道:好了好了,此事你与朕说也没用,你若真的是想清楚了,便回去劝服了你爹,叫他亲自替你来和朕说,婚姻之事乃是人伦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能让你一个小姑娘说自己定就自己定了,且回去吧。
闻天柔闻言,表情明显有些失落,沉默了一会才小声道:可是父亲他不同意
皇帝接过王忠禄递过的茶盏,端起来抿了一口,缓缓道:那就是了,你连你爹都说不通,却要来和朕求,哪有这样的道理?
闻天柔咬了咬唇,终于低声道:那那好,我若是说服了爹爹,陛下
皇帝啪的一声放下了茶盏打断道:朕可没和你保证什么,只说了,你先去同你爹爹说,若他果然允了,便叫他来见朕,届时你与贺顾的事怎么办,朕再考虑。
闻天柔似乎松了口气,瞧那样子是终于肯罢休了。
贺顾却变了颜色。
什么叫你与贺顾的事情朕再考虑?
可考虑不得呀陛下!
贺顾拱手急道:皇上,这怎能使得?这可万万使不得啊!臣已和陛下、和天地君亲师都发过毒誓,此生再不娶别的女子为妻,闻姑娘金枝玉叶、家室贵重,怎能给我做妾
皇帝摆了摆手,道:朕都知道,朕自会考量,此事你们谁都别再提了。
贺顾一哽,还没说完的话也只好作罢。
皇帝道:来了一屋子的人,闹了这半天,朕才刚刚好没两日,也乏了,时候也不早了,你们便都回去吧。
众人闻言,自然是都恭声应是,该叩首的叩首、该行礼的行礼,各自悄无声息的退出了揽政殿。
贺顾虽然心里有点没底,但皇帝发了话他也不敢对着干,只好转身跟着带路的小内官出宫去了。
揽政殿中便只剩下了帝后,众宫人。
还有一个自始至终,不曾挪动脚步的恪王。
旁人都走了,恪王却站在那不曾动一下,宫人见了却也不敢催他,皇帝既然没发话,他们便也都装聋作哑,只当作没看见他。
这个总是沉默着、却向来都是对君父的命令言听计从的幼子,第一次显现出了点异常,皇帝倒也并没表现出太大意外,只淡淡扫了他一眼,便缓和神色,柔声对旁边的陈皇后道:阿蓉,你也不眠不休陪了朕这么些天了,该累了吧?朕叫李嬷嬷、吴德怀陪着你,回芷阳宫去歇歇?或者去偏殿小憩片刻也好,你看如何?
陈皇后看了看那边还杵着的儿子,又看了看他,不知为何神色似乎有些欲言又止,然而她犹豫了半天,却还是没开口多说什么,只是隐隐有些忧色的点了点头,低声道:好,那陛下,珩儿他
皇帝只是握了握她的手,没有回答。
陈皇后便也只得离去了。
正殿中便只剩下皇帝与恪王父子二人,王忠禄极有眼色,只看皇帝抬了抬眼皮便立刻会了意,带着一众内官宫女退了出去,顺道还合上了殿门。
这次便真的只剩下父子二人了。
裴昭珩垂眸撩了衣摆跪下,叩了个头,动作规整而缓慢。
这些天来,记忆融合带来的撕裂感逐渐消失,他也逐渐习惯了从坐在这御座上接受臣下、奴婢们的跪拜,回到了还需要伏听君父教诲的少年时。
他倒并没有觉得这份落差让人失落,大约归根结底还是因为,这份权力在手中握了太久,便也显得没那么叫人思之如狂了。
且他在乎的,也从来不是这把椅子。
皇帝端坐着远远看着他,神情看不出什么喜怒,只道:珩儿有话要和朕说?
裴昭珩行完了礼,抬起头来沉默了一会,道:父皇吩咐的差事,儿臣已办好了。
皇帝一怔,似乎裴昭珩开口说的话和他意料之中并不一致。
噢是孟氏的事啊你便是为了这个留下单独和朕禀报?既如此,孟氏怎么样了?
裴昭珩道:太子妃身子健壮,一切安好,儿臣已将她接回京城,依照父皇吩咐,安置在城南,并未带回宫中,也未曾被人觉察行迹。
皇帝闭目想了想,道:那她腹中的孩子可还好?叫大夫去看过了吗?
裴昭珩道:已看过了,大夫说胎象平稳,太子妃气血充盈。
皇帝这次状似不经心的嗯了一声,道:好,这些日子,她的起居,还是继续由你来看着。
裴昭珩道:还有一事,大哥再三叫李统领带话,说想要见太子妃一面。
皇帝抬手食指在眉骨上摩挲了一会,道:先不必搭理他,也不必带孟氏见他,就先让李秋山该怎么办,还怎么办。
裴昭珩应了一声是,站起身来掸了掸衣袍,道:父皇安歇,那儿臣便先告退了。
皇帝却道:站住。
裴昭珩于是顿住脚步。
皇帝道:你想和朕说的,不是刚才这些。
裴昭珩垂眸道:父皇圣明,儿臣方才的确另有心事。
皇帝盯着儿子的脸,似乎想要以此来看出他在想什么,然而这个小儿子一向让他看重的一点,便是从来都雷打不动的镇定和喜怒不形于色,此刻这种特质反倒是成为了皇帝试图窥探他想法的壁垒。
也许人性都是如此,越是这样,皇帝反倒越是对他的想法感兴趣起来,且对自己的猜测深信不疑。
让朕猜猜你是不是要替贺顾求情,你看出来朕有意答允闻家的小姑娘了,这才不忍心看着朕逼贺顾娶了闻家小姐,可对?
裴昭珩道:父皇英明,儿臣的确觉得驸马再娶闻小姐为继室,于他二人而言,彼此都非良配。
皇帝却摇了摇头,道:这便是珩儿不明白朕的难处了,朕也自有朕的考量。
裴昭珩顿了顿,没有抬头,只是垂眸道:父皇对儿臣的一片苦心,儿臣全都知道,也感念在心,儿臣只是觉得,子环因儿臣本已坏了终身大事,如今他已足够死心塌地,儿臣知晓父皇有意让儿臣日后重用于他,既如此,儿臣便觉得,这桩婚事不该再强逼他应下。
皇帝却仍是摇头,道:你和他交心,本不是坏事,但不该因他乱了决断。之前朕误了他的婚事,的确是朕的不是,但那时朕也是无他法可行,才不得不出此下策,他不愿再娶朕也应了,但如今既然闻家这姑娘有这个心思,他们若能成了婚事,日后朕不在了,他正可帮你拿捏住闻家,这门婚事哪里不好了?
若是旁人,朕或许还会担心,往后与闻家勾结,反替你留下祸根,养虎为患,但贺顾这孩子朕这两年来一直瞧着,如今才敢断定没看错他,他待你有君臣之忠、有朋友之挚,又是个心性纯良,一心为主之臣,也再找不出第二个人选,比他更适合替你握住闻家,此事正是天赐良机,你可明白?
皇帝一边说,一边叹了口气,道:你二哥是个心中没数的,闻家如今也还有用处,不能拔了,可若是留着闻家,他便难免脑子糊涂,不知轻重,要做混账事,闻修明爱女如命,有了贺顾帮你掐住闻家,于你、于你二哥,都是好事,你可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