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形同陌路
他又如何会与子环形同陌路?
这些他都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
或者说,裴昭珩从不敢和老天奢求更多。
可此时此刻却发现,原来上苍待他如此不薄,这个人居然完完好好、连带着魂灵、记忆、血肉,一直在他的身边
从未离开过。
贺顾并不知道裴昭珩心里千回百转的想了些什么。
但只是看他一瞬不错的望着自己,眼里氤氲着点淡淡的水光,那双连汴京城最好的画工也画不出的漂亮眼睛,眼尾微红
像是初春三月新开的桃花浸了雨露,满目芳菲,潋滟生光。
几乎叫他看的忘了呼吸。
裴昭珩终于缓缓松开了捏着贺顾肩胛的手,他修长白皙的指节微微曲起,碰了碰贺顾的颊畔,低声道:我自然自然都记得。
贺顾闻言,这才猛然回过神来,尽管他俩已经做过了更亲昵的事,但被三殿下这样目不转睛的瞧着,碰着脸颊,却也有些尴尬,本能的就想往后缩,缩了一半却又回过神来眼下再躲不大妥当,只好又顿住不动了。
贺顾喉结滚了滚,道:这这也太邪乎了,我还以为只有我一个人是从以前回来的原来殿下也,那
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总不能说上辈子我死的太早,我嗝屁以后,殿下过得可还顺心吧?
裴昭珩却仿佛看穿了他的想法,那只在他颊畔曲起的手指伸展开来,卷着贺顾散落的一缕额发有一下没一下的打起了圈,低声道:子环可还记得做过什么吗?
贺顾茫然道:什么?
话一出口,却又忽然感觉到似乎有哪里不太对,愣在那里开始苦思冥想到底哪里不对,裴昭珩见状,倒也不催他,只目色淡淡的望着他,一言不发的等他想。
贺小侯爷想了半天,终于知道那股子不对劲的感觉是从何而来的了
三殿下方才,那手指圈着他头发打转的动作,不是他他在心想事成玉中,撩拨那个梦中的三殿下时,动不动就干的吗?
这是不是是不是有点蹊跷?
看三殿下方才那神态,和意味深长的眼神,分明是故意在他面前用这个动作的,他这是什么意思?
或者说这意味着什么?
贺顾当然不是猜不到。
那个一直过于真实,而且梦中所发生的事,又都恰好能和前世他死之前对上的玉中梦境,真的只是个梦吗?
贺小侯爷的脑海轰的一声,几乎骤然失去了思考能力。
他半倚在床榻间的靠枕上,就这么凝固成了一尊雕像。
梦倘若不是梦
三殿下也不是那个三殿下
他当然都记得。
那什么,爹要是记仇的话,儿子会不会也很记仇?
裴昭珩见他这副神情,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勾了勾唇角弯腰下去凑近了贺顾呆滞的脸
贺顾便这么眼睁睁的看着裴昭珩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在自己眼前放大。
裴昭珩用一种极低,只有贺顾能听清的声音,温声道:我在前世,看见的那个子环,便是今生的子环,是子环回去见我了,对不对?
贺顾傻了。
是什么时候的事?裴昭珩想了想,又道,容我想想是在西山弓马大会之前,可对?
贺小侯爷终于回过了神来,结巴道:我我真不记得了,还以为那就是个梦来着,难不成难不成那块玉竟然连通着
裴昭珩道:果然是你。
贺顾顿时哽住了。
那块玉连通着的,若不只是个梦,而是三殿下的前世,方才裴昭珩语意里那若隐若现、似有若无的怒意,便大约不是他的错觉了
毕竟被人撩拨了一回,又始乱终弃的跑的半个鬼影也寻不见,想是谁遇见这事都不可能不恼的。
贺顾觉得自己有必要好好和裴昭珩解释一下,咽了口唾沫,认真道:我我那时真的不知道还以为那就是个梦,在梦里做事,自然也也是没怎么过脑子的,而且那块玉实在很邪乎,一枕着它睡,就做怪梦当时我与殿下,也还没有说开,实在怕自己就这么陷在梦中出不来了,所以所以
所以了半天,也没个所以然。
所以什么?
所以我就懒得管梦中的殿下是个什么感受,拍拍屁股就跑了?
贺小侯爷沉默了一会,求生欲空前高涨,不露声色不着痕迹的飞快改口道:我把那块玉送给殿下,也是希望我走后,殿下殿下能心想事成,那块玉是个灵物,他
裴昭珩点头,道:确然心想事成了。
贺顾一怔,忽然想起了他没多久前才做的那个梦
那个在空荡荡的大殿中端坐如竹、鸡皮鹤发的三殿下,和苦口婆心,却劝不动他分毫的黄脸道士。
我再和你说最后一遍,就算时光溯回,他可未必记得前世,你也一样,你二人的缘分,也未必就如你所想的那样深,就算重来一回,万一你们形同陌路,也不是不可能,倘若真的如此,皇帝,你觉得值得吗?
还有电光火石间,想起来这一世和长公主成婚前,在京郊观音庙外遇见那黄脸道士,他看似胡扯八道的一通云山雾罩的话
那是你命大,得了真龙相助,不仅扣着了你三魂六魄,使你未被阴差勾走,又不知通过了什么法宝,助你溯回已逝光阴之中,重来一次,这等手段,真是大手笔,大手笔啊!
贺顾的头皮有些发麻。
他不可置信的抬眸对上了裴昭珩那双幽深的、琥珀一样的眼睛,涩声道:梦里都是真的?不对那不是梦所以是是殿下让我
话没说完,嘴却被两片柔软微凉的薄唇堵住了。
贺小侯爷被结结实实亲了个头晕目眩,呼吸不过来的窒息感,让他没办法再去想更多,只有鼻腔里全被裴昭珩身上那股幽远浅淡的檀香味占据
这样的三殿下有些陌生,贺顾本能的想去推他,却在抬了手搭上他的肩膀后,又犹豫了。
倒显得愈发的欲拒还迎。
他的意识有些模糊,只感觉到裴昭珩温热的吻顺着唇、顺着下颔和脖颈一点点向下爬
屋里的炭火烧的滚烫,身上却更要滚烫百倍。
贺顾说不清自己是个什么心情。
只在意乱情迷之间,想到了那个梦中不知付出了什么代价,换他重活一回的、执拗的帝王,和他闭上眼后微微颤动的、因为苍老逐渐变得颜色浅淡的眼睫
这些都是真的吗?
所以怜悯他一世过得太过憋屈、让他重活一回的所谓上苍根本子虚乌有,他能留在世间,从头再来一次,无非也是因为这世上,有个不肯对他放手的人罢了。
贺顾的视线一点点被水雾模糊了,他不太看得清裴昭珩的模样了,只是努力的嗅着他身上的气味,急促的呼吸着。
裴昭珩的动作却终于没有继续下去。
贺顾感觉到他温热的指腹在自己眼角点了点。
怕了?
你身子没好,我不会做什么。
裴昭珩的声音极低。
贺顾闷闷道:我还能怕这个不成?我又不是女人。
裴昭珩道:那自然最好。
贺顾道:什么最好?
裴昭珩的声音很温柔:自然好,等子环身子好了,有些事才好解决。
贺顾没来由的升起了一股不祥的预感,想再追问,裴昭珩却不再搭理他了。
废太子的旨意迟迟未下,就在众臣工都以为,皇帝这是上了年纪,多少还是对培养了多年的接班人心软了,准备开始重新掂量三位皇子究竟谁胜算大,另行站队时
王庭和王老大人上了一封请求皇帝处置跟随太子逼宫谋逆罪臣的折子,却如同投入了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
或者说,一颗至关重要的石子。
一石激起千层浪。
皇帝勃然大怒了。
只是他勃然大怒的对象,却不是逼宫的太子和追随他的罪臣,而是上书陈奏的王庭和王老大人。
虽然当时的场面没什么人见到,但宫里头没有不透风的墙,既便是皇帝的揽政殿,也不例外。
王庭和早上了年纪,又是老臣,皇帝一向很听他的劝谏,也很卖他的面子,这回却因着一封折子申斥他处事不当,且还翻出了旧账,说前些日子陈元甫陈大人上的给太子求情的折子,议政阁三个老大人都没附议,王庭和身为议政阁主位,是不是他撺掇的龚昀和余亦承两个人也不为太子求情?
太子虽然犯错,但总归还是国本,是储君,王、龚、余三人,却如此无情,一副恨不得皇帝马上废了他的样子,岂不叫人齿冷心寒?
这下子倒霉的便不止王庭和一个人,连带着龚昀、余亦承、还有一众大大小小不曾给陈元甫折子附议的大小官员,也被七七八八的革职了一大把,而原本七位大臣的议政阁,就这么去了三个,只留下了陈元甫和另外三个附议过他折子的老臣。
皇帝雷霆手段,底下的人却摸不透他的心思,只有摊上事的感觉天都塌了,万万没想到不给一个逼宫谋逆、理当废黜的太子求情,不站队,竟也成了丢掉乌纱帽的错处。
且陛下先前,不是中意了三殿下的吗,这又是哪一出?
朝廷上下风涌云动,贺顾得知此事后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只是裴昭珩这些日子大约是忙于朝务,能来看他的时间也并不多,贺顾担心他总往公主府来,皇帝知道了会多心,索性让他只要忙过了天黑就不必再来了,等先过了这阵风头再说。
只是尽管如此,贺顾心中却不可能不担心。
一是担心皇帝的心思到底是什么,二是担心是否因为杨问秉的事皇帝才对裴昭珩生了芥蒂,三则是担心老师王老大人那边,是否还安好。
每个人都在等着皇帝的下一个动作。
究竟是要把被押解软禁的太子放了,还是废黜太子,另立新储?
只是一个月过去了,皇帝还是没有任何动作。
按理来说,这样的情形,早该有雪片一样多的折子飞往皇帝的御案催他决断,但没有站队太子的,早已被革职了个七七八八,眼下留着的这些,要么就是和陈家瓜葛颇深,要么就是明哲保身两边不靠的,后头这种没被牵累革职已经是阿弥陀佛了,又岂会再上书给皇帝找不痛快自寻死路?
一片安详。
就这么等了一个月,等得贺宝音小姑娘的眉眼都开始慢慢长开了,皮肤也终于不再像个小猴子一般又红黑又皱巴,稍微能看出点人样了
贺小侯爷终于坐不住了。
他身子早已经恢复了,眼下就是稍微胖了点,出门肯定是没问题的,便叫下人收拾了点礼物,又准备了拜贴,便风风火火提着东西上恩师王老大人家去了。
也是赶了巧,刚敲完门递过拜贴,王家大门一开,遇上的便是作势要从里面走出来的王沐川。
多日不见,王二哥的那双三白死鱼眼还是如先前那般灵动自如,稍稍一抬便能不费吹灰之力的翻出一个轻蔑感十足的白眼。
王沐川看了贺顾和他后面提着礼物的征野一眼,这才抬眼看他,拱手道:多日不见,听闻驸马喜得千金,我忙着明年春闱应考,一时也未和你恭贺过,给你赔不是了。
贺顾虽然习惯了他的阴阳怪气,也被这一句不咸不淡的驸马给哽到了,有点无语凝噎,半晌才道:二哥干什么非要叫驸马膈应我?你又不是不知道
又道:你这是上哪去?
只是无论王二哥是上哪去,既然贺顾来了,他便注定是去不了,只得留在府上招呼贺顾了。
王沐川吩咐下人来搬了贺顾带的礼去库房,这才和他在茶厅坐下,问起了贺顾的来意。
只是天不遂人愿,贺顾这一趟是想来见恩师王老大人的,他却碰巧出门去了。
王沐川道:这几日父亲每天都与余老一同去城南珍汇棋馆下棋,天昏才会回来。
贺顾一愣,道:什么?余老?可是余亦承龚老大人么?
王沐川点头,道:不错。
贺顾:
要不怎么说恩师和余老大人都长寿呢?
都这样了,还有心思天天结伴去下棋喝茶的,这心也着实是够大了。
王沐川道:你有何事?可以先告诉我,我转告父亲。
贺顾犹豫了一会。
王家人必然是可信的,而且看之前老师的态度和所作所为,明显并未站队太子,且隐隐还有相助恪王的意味,他与王沐川也是自小一起长大,倒也没必要瞒着他,便把这些日子的担心告诉了他。
王沐川听贺顾说完,沉默了一会,道:你专程来一趟,便是担心这个?
贺顾道:陛下革了老师和龚老大人、余老大人,还有一众不支持赦免太子的臣工职位,现在一个月了,也没个交代,究竟是个什么意思?我的脑袋瓜于这些事也不灵光,心里实在没底,便想来和老师问个主意。
又道:这些日子,老师可还好吗?
王沐川道:父亲身子安好,无甚碍处。
贺顾一哽,心道也是,不然也不能和余老相约去棋馆了。
王沐川道:你若是担心这个,大可不必,只把心放回肚子里去,回家带女儿就是了。
贺顾一怔,看着他道:这话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