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氏看着他递过来那支一望便知价值连城的步摇,神色倒没什么太大的起伏波动,只是目光在上面稍停了片刻,便抬眸望着贺顾笑道:我也没有什么恩惠功德与你,怎好生受这样的厚礼?
贺顾道:我与二哥一起长大,以前他照顾我良多,嫂嫂与二哥是夫妻,自然也算对我有恩、是我的长辈、如何就受不得了?
崔氏闻言,转眸看了王沐川一眼,笑道:哦?如此,倒是妾身沾了夫君的光了。
贺顾道:是我送给嫂嫂的,与二哥没甚么干系,嫂嫂不必问过他,拿着便是了。
崔氏掩唇,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转目看着王沐川,状似顽笑道:那是自然,这是贺家兄弟当着许多人的面给我的,咱们光明正大,我可没什么亏心的,自然拿得,这就叫理直气壮了。
夫君说,是也不是?
王沐川沉默了一会,道:既然是驸马的心意,娴儿便拿吧。
贺顾被他这一声驸马叫的有些无语,转头却见王沐川已经挪开了目光。
孰知他这边刚刚抬头去看王二哥,身边的裴昭珩却忽然状似随意的揽住了他的胳膊。
这下不止贺顾愣了,万没想到裴昭珩竟在人前这样不掩饰,那边本来以为自己已经清楚了状况的崔氏也愣住了
好像还不止像她以为的那样简单啊?
这次空气一阵沉默,真正的陷入了尴尬。
正在贺顾为了说什么化解尴尬绞尽脑汁时,裴昭珩目色淡淡看着崔氏开口道:夫人容止端庄,想必不会偏爱子环送的这样张扬的首饰,他不擅女子梳妆,改日我再替他重补一份礼,送至贵府。
这次王二哥自然便与崔氏一齐礼道不敢。
贺顾:
等终于送走了王家人,贺顾才站在门口小声道:不是就算我送的礼不妥当,殿下又替我补送什么?你这不是叫人家平白多想吗?咱们是是郎舅
说到一半,自己倒也心虚了。
裴昭珩垂目看着他,淡淡道:怎么,子环这是怕谁多想?
贺顾一哽,想起方才池边被他撞个正着的事,顿时嘴里一阵发干,尴尬的又说不出来话了。
这次看他吃瘪下不来台,裴昭珩却不像往常一样自己给贺顾搭梯子扶他下来了,反而只是没什么神情起伏的看他一眼,便转身进了府门。
好像是去找乳娘看双双了。
贺顾心里有点不是滋味,暗道是王二哥会错了主意,他又没犯什么错,殿下这是和他较哪门子的劲儿呢?
只可惜心里想的虽然理直气壮,嘴上却始终没敢问出来
贺顾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怂个什么劲。
唉,反正三殿下脾气那么好,他总会自己消气的吧?
贺顾如是想。
然而直到入了夜,从长阳侯府离开,分明顺路,裴昭珩也不和他乘一辆马车,那边承微还来传话说今日三殿下不去公主府,要自回恪王府歇了,叫驸马爷不必等候
贺顾终于有点慌了。
既慌,又还有些憋闷。
但他还是不信邪,就不信裴昭珩真能为了这种没来由的飞醋生他这么大的气,真能为了这种屁事拍拍屁股回家不理自己了?
真能扔下他和双双父女俩了?
贺顾还就不信这个邪了。
贺小侯爷用他那容量不太大的脑袋瓜苦思瞑想,觉得姓裴的肯定是想让他追上去求他、去认错、去服软,才这样冷脸。
贺顾当然不是不愿意和裴昭珩服软,可是这一次他想不通、他觉得憋屈分明他没做错什么呀?
事实证明,人活在世上,还就不得不信邪。
一向对贺小侯爷千依百顺的三殿下,竟然就这么大摇大摆的在西大街上乘着王府自己的马车扬长而去、一去不返了。
贺顾:
脸又一次被架在了城门楼上,下不来台了。
这回贺顾自己也拉不下来脸去追人了,毕竟方才征野来问时,他还把征野刺儿了一顿,恼的像个河豚一样,问他为什么自己要追上去?
这下无路可返,只得硬着头皮憋着气回了公主府。
回了正院,看着摇篮里的黑猴闺女,吹着夜里的小凉风,贺小侯爷没来由的就又是一阵憋屈和悲从中来。
他握了一下摇篮里睡着了的宝音软嘟嘟温热的手,想起今天白天的事,更来气了
只心道:闺女啊,你爹我辛辛苦苦在马背上颠儿来颠儿去,又在刀光剑影里七进七出,好家伙,豁出命来才好容易把你生下来,你倒好,第一声爹居然不叫我
诚然那也是你爹,但爹也分先后,你在我肚子里呆了那么久,不该先叫我吗?
贺小侯爷想到这里,越想越委屈,暗道他倒还赌上气了,这头自己还没堵上姓裴的暗地里偷偷教宝音先教自己爹的事呢
他这么一出神,抓着宝音小手的那只手便失了轻重,直听得宝音在襁褓里嗷的一声哭出来,贺顾才恍然回神,低头一看
还好他只用了两只手指捏着,宝音细皮嫩肉的小手腕子都已经红了。
外头曲嬷嬷闻声,着急忙慌的敲了门进来道:怎么了怎么了?方才不是还好好的,怎么忽然就哭成这样了?
贺顾站在摇篮边上,有些讪讪的摸了摸鼻头,道:我我想摸摸双双,方才不小心使得大力了些。
曲嬷嬷看着他长大,还能不知道贺小侯爷的大力和旁人的大力有什么区别么?
立刻倒吸一口凉气,两步走到了摇篮跟前。
贺顾于是便这么被曲嬷嬷从宝音歇着的卧房里扫地出门了。
他站在门口吹了会夜风,悲从中来,心道本以为恢复了好运道,今天这都是些什么事儿啊?
一定都是因为那个陈家的小胖子来了。
果然裴昭元是个衰神,一沾上和东宫哪怕只有丁点儿干系的,他就要走背运。
贺顾在夜风中长叹了一口气,正准备回自己屋去歇息,却忽然见到他那屋子的灯,居然是亮着的。
今日兰宵去了铺子里,人不在,正院除了曲嬷嬷,只有一个征野,但是征野通常不在这留下过夜,所以此刻人也不在。
院子里往日伺候的小厮长随,也都一个不见了,贺顾有些茫然,环首四顾,最终只好走上了台阶
这公主府谁这么胆儿肥?
竟敢未经允许,私进他的卧房了?
以前正院是瑜儿姐姐的居处,贺顾则住在偏院,在他知晓裴昭珩的真实身份前,一直不愿意打破长公主居住在此间的痕迹,正院也一直没人住,只有丫鬟婢仆奉命打扫,却也不敢乱了摆设。
直到后来裴昭珩与他坦白,贺顾自北地扶灵回京,才把居处从偏院挪了过来。
是以贺顾这个驸马虽然脾气好,公主府的下人也不多,可他们却个个都知道主院不能随意进的,否则便是上赶着触驸马的眉头。
里头这位倒好,不仅触了,还点着灯,在窗棂前噼啪的跳,生怕别人不知道。
贺顾今日本来心头便撺了几分火气,见状压根儿不忍了,沉下脸两步走上台阶,一脚便踹开了门
还好这次他记得门是自家的,留了几分余地,那门才终于在吱呀一声不堪重负的喘息声中,勉强苟延残喘下来了。
贺顾踏进门槛,正要开口发火,却忽然在屋中暖黄的灯火下、梳妆台前、看见了一抹既熟悉、却又几乎恍若隔世的赤色背影。
挺拔而形状舒展漂亮的肩,还有那人隔着衣衫隐隐欲现的蝴蝶骨,以及垂着的如缎般墨色的发。
瑜儿姐姐?
是是她?
不对不对是是他。
究竟是她还是他?
贺小侯爷一时简直傻了,脑海里瞬间乱成了一团浆糊,整个人都呆在了原地,瞠目结舌。
外头也不知是风吹的,还是有人拉的,门又吱呀一声关上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贺顾才回过神来。
他当然知道这世间,除了那一个人,再也没有人能有这样的一副背影能有这样几乎只一个背影便能夺人心魄的颜色。
他当然知道眼前这个人是谁。
可他却还是莫名有些乱了方寸。
真是奇怪,他分明心里就心知肚明,眼前这个定然是三殿下,是裴昭珩,可他为何却
贺顾沉默了许久,嗓音有些干涩,终于道:殿下,你这是
只是贺顾话音未落,那边瑜儿姐姐的背影却站了起来,灯火前的人微微侧过头,露出了半副线条比之当初他们成婚时,更加锋锐、更加凌厉分明,却在点过朱的唇映衬下,也更显得美艳逼人的侧脸来。
她就那样远远地,目色淡淡的,毫无情绪的看着贺顾,一如当初贺顾一厢情愿、死缠烂打时的淡漠。
贺顾却生生瞧得忘了呼吸。
贺顾的脑海不停地在快醒醒吧这就是三殿下,他来治你了,你不会就这样中招了吧和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之间来回穿梭,脸上神色风云变幻,面皮也随之抽搐起来。
脑袋逐渐变成了一团浆糊。
灯下的瑜儿姐姐却转过了身来,神色淡淡的一点点接近了贺顾
贺顾咽了口唾沫,没来由的后退了一步,只是有第一步便有第二步、有第二步便有第三步
退着退着,逐渐也就退无可退。
最后贺顾只能被困在眼前低头淡淡看着他的瑜儿姐姐和门之间,无处可退。
子环。
贺顾:
就连声线,都是久违的瑜儿姐姐的那种中性中隐隐带着几分柔和的、完全听不出本来是个男子身份的声音。
贺顾看着眼前的人,若不是他意志力还算坚定,险些就要产生幻觉了
难道之前的才是一场梦?
什么男扮女装的三殿下,其实长公主就是长公主,三殿下就是三殿下?
好在最后还是闭目深呼了了两口气
醒醒吧贺子环!
他想咬牙切齿的问裴昭珩,你他娘的到底想干什么?
他今儿不就是和王二哥说了两句闲话吗,三殿下就至于这样逗弄他?
然而话到嘴边,看着这张脸却也实在是无法咬牙切齿,开口语气便先软了三分。
殿下这是做什么你你有话好好说就是,何必
话没说完,便见三殿下、或者说是变成了长公主的三殿下低下了头,贺顾耳后的皮肤猛地碰到了一个温热的东西,他猝不及防之间仰起头,瞳孔放大,张着嘴惊得险些叫出了声。
裴昭珩抬起头来,却看着这样的贺顾笑了。
他顶着这样一张点过女子朱红唇脂的脸,却丝毫不显得柔弱或是妩媚,只有那种三年前初见时便叫贺顾一见倾心的、寒冽与美艳的糅杂,显得愈发瑰丽无双,叫贺顾几乎再也无法挪开眼去。
贺顾的身上分明什么也没有,很干净,裴昭珩却垂眸看着他,伸着舌尖舔了舔唇角,仿佛那上面有什么叫人成瘾的味道。
贺顾看的简直傻了。
换做两年多前,他绝没想到,这张瑜儿姐姐的脸,会在他的面前露出这样的神态。
裴昭珩看他这样怔愣的张着嘴,终于没忍住低低笑出了声,笑了几声,才看着贺顾温声道:子环,他说我骗你。
他说得的确不错,当初我确然骗了子环,且如今也还能骗下去。
所以子环要走吗?
贺顾:=口=!
第121章
就算贺小侯爷是个傻子,此刻也明白过来了
三殿下这是
在喝王二哥的醋。
诚然,惹得三殿下为了自己心里不痛快,贺顾理应内疚自省的
但他回过味来,一想到那个平日里一向矜然自持的恪王,此刻竟然为他喝醋至此,还不惜拉下脸重新翻出当初那身无可奈何而为之的行头只为和王二哥较那压根儿八竿子打不着的劲
咳贺小侯爷心中竟然还有些甜滋滋的。
他心里想什么,脸上一向藏不住,自己都没意识到唇角已经开始上扬,裴昭珩见了,眸色一动,道:子环在笑什么?
贺顾抬眼看他,道:笑你和我赌了一下午的气,就为了吃二哥这没来由的一口飞醋。
裴昭珩的五指本来搭在贺顾的肩上,言语间无声无息的顺着贺顾长得挺拔流畅、肌理分明的背脊一点点向下,直到掐住了他的腰。
他垂眸看着贺顾,低声道:王二对你用心不纯,当初我便早有觉察。
语气虽然平淡,话里的不满却很明显。
言下之意,这口飞醋可并不是没来由的。
贺顾道:我从前压根不知道二哥的心思,即便如今知晓了,他与我也都已是有家室的人,再谈这些未免荒诞,二哥是个聪明人,今日是他吃醉了酒,才会如此失了分寸,想来往后,他亦不会再如此了。
贺顾自觉这番话已经把他和王二哥的事解释的很清楚,然而三殿下却并不买账,只一言不发的垂眸看着他,那眼神幽深又沉静。
贺顾看的稍稍有些恍然,心中这才有些后知后觉的暗自寻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