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帝是他们国家最聪慧的孩子。
这孩子从小就拥有着巨大的智慧和展现出的领导能力以及武学天赋皆让所有人都觉得他能带领整个国家走向繁荣。
周帝自己不这么觉得。
在他还懵懂的时候他就已经被封为继承人了,他从小锦衣玉食般长大,一点苦头都没有吃过,心性难免傲慢。
他的性子属实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仁善,可民间就是这么传他的。
有次他悄悄出宫,还能听到周边小贩在讨论他。可话里的语句说得却像是另一个人。
“咱们大王子啊,那可是天线一般的人物!年纪小小就容貌绝世,武功造诣那就是江湖高手也说好啊!文韬武略样样精通,就是说是神仙下凡也不夸大啊!”
“是啊!我们王朝定能在大王子的带领下走向最强的巅峰!到时便就是我们国家最大了!”
“是啊是啊!”
那几人谈得火热,小小的周帝却皱着眉,虽然小但威压很足的问自己随身的太监。
“他们说的是谁?”
“是您啊殿下。”那太监谄媚的笑着,“您文韬武略样样第一,咱们国家又只有您这一位皇子,这说的自然是您。”
这种夸人的话从小听到大的,这次却产生了一种不可遏制的愤怒感。
他们说的不是我。
他们说的是一个陌生的人。
他跑回宫里,想要让父王下令把胡言乱语的人都拉下去斩了,却听到了让他记了一辈子的话。
“现在民间反响如何?”他那对着他一向很慈祥的父王对他母后露出冰冷的表情。
母后也是面无表情,“民间皆是一片夸耀,民声反响到了最高。”
“很好。”让小周帝感到陌生无比的父王露出了个得意的笑,“现在网已经撒下去了,就等暴君专政之时。届时,让王儿待命攻城,定能成功。”
小周帝只觉得自己心里冷冷的,身上也冷冷的。
他的父亲和母亲已经为他安排好了一切。
安排好了一切他所不知道的未来。
小小的周帝愤怒的质问:“为什么你们外面描述的我与真实的我完全不同!外面说的根本不是我!”
父王对他的到来也没有任何表示,只是道:“我们已经筹备了好几代了,就为了能一举夺得天下。夺天下需要什么?不仅是兵力,更得得到民心。王儿,父王母后已经准备许久了。你就是为了夺得天下而生!你天资聪颖,深得民心,若你出兵,定能为我们王朝挣得最好的名声!”
母后也劝道:“王儿听话,父王母后都是为了你好,你若夺得天下,就是这天下之主,想要什么都可以。再来你也不需要多厉害,你只需要维护你的名声即可,兵都是几代人堆砌出来的万千雄狮,定能好好护你夺得天下!”
两人的语气都与往常一样,好似又是那慈祥的模样。
小周帝却恨恨挥开两人的手,转头跑了出去。
外面是阵阵寒风,雪花凛凛飘落,风刃割得小周帝娇嫩的小脸生疼,可他却没有停下。
为什么他们两人能那么理直气壮的牺牲他的未来?
为什么他们非要让他伪装成另一个人?
为什么天下非得他夺?
只因他生在这即将要夺权的王朝吗?
只因这是他与生俱来的命运吗?
小周帝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等他被雪吹得直打哆嗦的时候才反应过来自己竟是跑出了王城。
王城外是苍茫一片的雪山,那山是小周帝从未去过的地方。
他回头看了一眼高大的城墙,狠狠咬牙,转头跑向了山上。
他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也明白自己这么做无异于找死。
他可能就是想死吧。
他天性桀骜叛逆,要想让他老老实实遵着他们的意愿而活?简直做梦!
小周帝身上披着一件红色的大裘,帽沿边是一簇簇的白色狐狸毛,极其美观保暖。
在茫茫雪山上行走,从高处看他更像是个火红的花儿。
花儿渐渐消失在茫茫雪山中。
小周帝冷到脖子打颤,他自己也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要继续走。
为了逃离命运?
谁知道呢。
他咬咬牙,骂了两句什么,把头上的玉冠狠狠摔在雪地中,白雪瞬间吞噬了那镶着红宝石的玉冠。
黑色的发丝落下,围住了脖子,好似是一件黑色的围脖。
衬得他那本就偏女性化的小脸更加明艳。
如今的他,就是说是女孩子也不会有人怀疑。
他继续前行,也不知走了多久,身后的满天白雪吞噬了他一步步走上来的脚印。
小周帝感觉自己快死了。
他嘴唇青白,抿抿唇,依旧坚持着往前走。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总感觉前面有什么在等着他。
走着走着,也不知是绊到了什么东西,小周帝往雪里狠狠一扑,雪瞬间浸入进他的脖子,冷到他忘记了反应。
小周帝低低骂了句,狠踹了一脚那把他绊倒的东西。
那是个灰白色的大裘,里面不知道包着什么东西。
他伸手,把灰白大裘上的雪抹去,翻开大裘,他一愣——大裘里包裹着一个孩子。
那孩子约莫才刚刚会走路说话的年纪,小脸冻得青白,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好似已经成为了雪做的人儿。
小周帝从不是个善良的人,他曾经打罚弄死过无数宫人,此刻却无法离开一步。
他甚至魔怔般的觉得自己上山的目的就是为了眼前的孩子。
他摸了摸那孩子的脸,感觉不到一丝温度,这才想起来自己的手也是冷到没有一丝温度的。
他利落的把灰白色是大裘再次包起,轻松地抱起这小小的孩子,深一脚浅一脚的继续往前走。
雪灌进他的靴子里,他的脚已经被冻到没有知觉,却仍是不肯停下步伐。
不可以停下。
不能停下。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想法和毅力,他抱着这么一个小东西硬生生爬过了一座雪山。
还找到了一个小山洞。
那山洞大小可以容纳两个成年人,这么两个小家伙钻进去还留有很大的余地。
小周帝一进去就把自己身上还带着点点暖意的红色大裘铺在了脏兮兮的地上。
然后再小心的把怀里的小家伙放进去。包粽子似的把他包起来,只剩一个小脑袋。
小周帝不知道这么做能不能救到眼前的小家伙,他坐在地上靠着石壁,目光忍不住落到了那小家伙的身上。
那小家伙好看的紧,好似玉雕似的,小脸精致得不像话。
小周帝从没见过这种仿若玉人儿一般的容貌。
他伸手轻轻捏了捏那小家伙软软的小脸,有点上瘾,又捏了捏。
这小家伙竟然就被他这么捏醒了。
小周帝从未见过这么美的眼睛。
那眼睛亮亮的,里面仿佛有着点点星光,璀璨的不像话,却又晶莹剔透到不像话。
眼睛圆圆的好似某种小动物,猛一睁开看到小周帝后还愣了愣,而后小嘴一瘪,哭出了声。
小孩子的声音是最烦的,小周帝以往还亲手掐死过一个烦到他的小屁孩。
可现在他看着眼前那眼眸渐渐淌出晶莹泪珠的小家伙,心中除了软软的竟发不出一丝一毫的脾气。
他想哄他。
却无从下手。
那双暗色的眼眸看着小孩儿,嘴角抿了抿,一转头跑出了山洞。
身后的小孩看到他渐渐消失在雪中的身影,哭得更伤心了。
不过少顷,那人又回来了。
小容仪一辈子都忘不了那副画面。
小小的孩子身着白色长袍,上面是浓墨而绘的竹子,他身后的黑色长发被风吹起,发丝上落下了点点雪花。
白色的背景,凌冽的寒风,明艳的人儿。那艳丽的容貌为他在雪中单调的背景增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寒风作鼓,雪花以他衣袍为舞。
那孩子小小的掌心里捂着一朵颤颤巍巍的小白花。
那小白花被捧到了小容仪的眼前。
他忍不住眉眼弯弯。
小周帝也眉眼弯弯。
小周帝过往的几年从未体会到这种感觉。
好似寒冷的心脏被一双柔软的手轻轻捂住,把它放到了绵软的棉花里,暖到他的心窝里。
在眼前的小家伙眼眸弯下的一瞬间,小周帝的心里悄悄开出了朵白色的小花。
一如小家伙手上的那朵。
小周帝忍不住摸了摸他的小脸,用自己刚刚捂热的手暖着他微微发青的脸颊。
小周帝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这么想要一个人一直看着他,这么想要他属于他。
小家伙口齿很清晰,说的话也有条理得很。
他告诉他,他是与母亲走丢了,他母亲会来寻他的。
小周帝那一瞬间是想着把他打晕悄悄带走的。
想把他带回家,哪怕回去后要被掌握命运,也要把他圈在自己的身边。
可是他到底还是不忍了。
他不忍眼前的小家伙的那双晶亮到带着点点星光的眸子黯淡下来,更不想去想眼前笑得可爱小家伙会厌恶他。
他无法想象。
他也无法忍受。
……
小家伙发热了。
小周帝很慌,慌到把自己脱光只为想用体温把小家伙暖起来。
然后他就被冻晕了。
恍惚间他似是听到有人在焦急的唤着流光。
再次醒来后他看到的是熟悉的宫殿和熟悉的宫人。
那玉人儿一般的孩子仿佛只是他做的一个梦。
可紧攥在那手中的小白花瓣却在提醒着他这不是梦。
小周帝疯了似的要找到那个孩子,却被父王一句话击垮到几乎崩溃。
“那孩子是容国的人,我们两个国家实力相差太大了,你根本没办法寻到他。”
小周帝在那崩溃到极致的一瞬间却突然冷静了下来。
“我要夺得天下。”
他说。
父王露出了个满意的笑容,“很好。”
“你要记住,只有你得到了天下,才能得到一切你想要得到的人或东西。”
这句话他记了整整十年。
十年的时间足以让他覆灭一个腐败的国家。
登基第一日,周帝亲手杀死了自己的父王母后,而后便动用自己的所有势力寻找那占据了他全部心神的人儿。
可是太难了。
没有任何线索。
一日大雪,周帝睡梦间恍惚又梦到当年。
“流光……”
这次他听清梦里的人在唤那孩子什么了。
他醒来后下了一道旨意。
天下所有名唤流光的人都被召到了皇宫。
可是,没有。
没有他。
周帝崩了十年的一根弦似是要断了。
可在此时却出现了一名女子。
卞流光。
那是个倾城的女子。
那女子在御花园除草,那双抚摸白色小花的温柔眼神让他愣住了。
而后便有了卞美人。
卞流光得到了周帝登基以来的独宠。
得到了天下千万女子的羡慕。
该满足了。
周帝暗暗道。
是该满足了。
周帝每夜每夜的辗转反侧,死死压抑着那缠住他心脏的小白花。
小白花每时每刻都在颤抖。
她是流光。
她定是流光。
周帝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他也不知道卞流光是不是自己心中的那朵小花。
但是卞流光是他心中的光。
他需得靠着她才能活。
没有别的原因。
只是因为她是流光。
也只是因为她是他心中幻想这么多年最贴切的“流光”。
周帝不知道这是不是爱。
也许只是个幌子而已。
他仍在派人寻着“流光”。
也许他心里清楚。
眼前的卞流光不过只是个慰藉而已。
但是慰藉也不许被觊觎。
周帝第一次见那位第一公子的时候心里没什么想法。
可看到他那双泛着星光的眸子的时候才是彻底忘却了所有的想法。
那双眸子熟悉到让他心慌。
他不想容仪看他,却又想他看他。
矛盾的心理。
使周帝这么些年到达了最高的烦躁。
他吩咐太监免他死罪。
心想着要好好折磨。
他吩咐太监给他吃好点。
心想着吃胖了好折磨。
他等了大半个月。
就等着那第一公子来找他。
该来找他的。
周帝忍不住在庞大的宫殿里踱步。
那明黄色的龙袍在地上转了一圈又一圈,看得周围的低头的宫人都忍不住心生恐惧。
这个帝王是民间所传的天上仙人天命之子,可在宫内却是地府恶鬼见人即斩。
现下那浑身掩不住烦躁的周帝挥退众人说想要出去走走。
却不自觉走到了琴阁。
那破旧的木屋让周帝皱起了眉,他看到木窗边那淡若云烟的少年,忍不住想要上前。
去被人抢了先。
是卞流光。
周帝静静地看着自己最得宠的妃子对着前朝皇子笑得温温婉婉。
跟面对他的淡然完全不同。
周帝不可遏制的怒了。
却不是觉得自己被绿了的怒气,而是觉得自己受到了欺骗。
卞流光现在笑的模样根本不像是他心底的小花儿。
她是假的花儿。
周帝早就意识到了。
现在却被狠狠揭开。
卞流光失宠了。
容仪也被狠狠折磨了。
周帝心底的小花儿隐隐发颤。
他不知道是因为什么而发颤。
他总是魔怔了似的走出宫殿,脚步不听使唤一般的走到了那破败的木屋前。
他被窗前的小白花吸引了心神。
那小白花颤颤巍巍的,好似上面落上了点点的朝露,在寒风中摇曳。
与他心头的小白花一模一样。
周帝觉得自己心中封存多年的小白花渐渐回暖了。
然后小白花就被摔碎了。
他在假山后,亲眼看着那出尘的少年默默蹲下,那素白的手轻轻的把所有的零碎花瓣捡起来,放到了他腰间素白的香囊中。
于是周帝就干了自己人生中第一件见不得人的事情。
他趁着少年睡着把香囊偷走了。
周帝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恍若变态一般天天看着少年的一切。
想要把他摁进自己怀里。
想要把他吞噬。
心里的小白花好像突然被染黑了。
黑色渐渐占据了他的全部心脏。
他忍不了了。
他召见了他。
他要他亲自求饶。
他想看他面部崩坏的表情。
只要他服个软,他就放过他。
周帝这么想着。
可那少年却硬生生跪晕了过去。
在他倒下的一瞬间。
周帝感觉自己的心脏骤停,那感觉就好似多年前得知自己再也得不到流光的时候。
他把他抱到床榻,宣召了所有的太医。
他怒吼。
“治不好就全部给他陪葬!”
太医们瑟瑟发抖跪倒一片。
那少年却轻轻给了他一巴掌。
昏睡中的一巴掌。
轻飘飘的,好似抚摸一般。
小花儿轻轻颤了颤。
周帝的眼睫也颤了颤。
等他退热后周帝就把他送回琴阁小木屋了。
他要等他亲自向他服软。
可哪怕就是传旨让他当众如最低贱的戏子一般大殿弹琴的时候。
他也没有服过一丝软。
那天无雪。
白衣少年轻若云烟,一张出尘绝艳的脸,一手天下无双的琴技。
成功征服了在场的所有人。
包括那番邦的野蛮子。
那野蛮子竟敢跑到周帝的面前讨要他。
周帝忍了又忍才没有把他掐死在殿内。
他忍不住恨了。
不仅恨那野蛮子,更恨容仪,最恨卞流光。
他想,容仪约莫还是忘不了卞流光。
他需得让他认清自己的身份。
他把他宣来,用最温柔的态度面对着他恨不得掐死的卞流光。
让他在她面前跪地弹琴。
雪渐渐浸透他的发丝。
那日后容仪便再也没有出过琴阁了。
周帝还不放心,怕他还没死心,命人日日在他房门口念着些莫须有的东西。
终于。
他想通了。
他找他了。
周帝说不出那时的感觉。
只觉得心情是前所未有的喜悦。
那心头的小花儿也抖了抖渐渐纯白的花瓣儿。
周帝一路上都在想着。
我合该好好对他。
流光在他心上印上的烙印渐渐被一名叫做“容仪”少年抹去。
可容仪却不想在他的心上停留半步。
周帝欢欢喜喜进入琴阁,浑浑噩噩的出来。
他心底只有一个想法——
容仪不想留在他身边。
容仪为了离开甚至想要离开人间。
他绝不允许。
周帝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他的腿沉重到走不开路。
只能顺着墙壁滑坐在地上,半个身子都被雪淹没。
可他却好似感觉不到冷意似的,一动不动。
“流光!”
一声呼唤把他叫醒。
是卞流光的声音。
她在叫谁流光?
周帝的心头徒然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他扶着墙起身。
赤红着眼睛走到卞流光的面前,那眼眸骇人至极。
“谁是流光?”
卞流光被吓到出不了声。
“谁是流光!”
他低吼。
那声音颤抖得不像话。
他已经猜到谁是流光了。
那双僵硬的腿好似没了知觉。
周帝摔到地上一次才缓缓清醒。
他挥开卞流光想来扶的手,用此生最快的速度向他刚刚走来的地方狂奔。
黄袍浸雪,冷冽刺骨。
却比不得他心中的冷。
他的流光,在他眼前缓缓合上了那双透着星光的眼睛。
“你不许死!”
“朕不许你死!”
“流光……容仪!”
明黄色的身影死死抱着怀中的白衣少年,他颤抖着手把少年的头摁到他的胸膛。
给他取暖——一如多年之前。
他低吼着,渐渐变成嘶吼,最后才消声。
他已经吼不出来了。
他抱着自己追寻了一辈子的少年缓缓阖上了眼睛。
雪花渐渐把两人淹没。
流光。
流光,留光。
一字之差,天差地别。
他的少年,果然是流逝的光。谁都留不住。
他第一眼就觉得如仙人般的少年,这次。
真的变成仙人了。
他的心和心中的那朵自小便由他种下的小花儿。
也随着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