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花房的隔音效果不算好,冷千澈和言礼不过才刚到那扇玻璃门前便能听清楚花房内的声音了。
是欧阳子轩的声音。
玻璃门上缠绕了些许藤蔓花朵,从这些植物的缝隙间可以看到花房内在万花丛中席地而坐的男子。
那是个侧影。
冷千澈却看出欧阳子轩变了。
他周身那股蓬勃的少年气好似一夜之间被抹杀,取而代之的是那股所有世家家主身上都有的凌厉气场。
——好似一夜之间长大了。
这时候冷千澈才注意到了他的外表。
欧阳子轩本是长得很乖的类型,模样更是浓眉大眼,谁看谁都得夸一句真是个白净乖巧的孩子——可他已经不是孩子了。
六年的军营生涯让他变得比同一阶段的人都更加成熟些,再加上世家独有的教育,他此刻就是直接继承家族也不会太难。
欧阳子轩盘腿坐在地上,身上黑色的衣服下摆已经沾染了很多细碎的草叶和泥土。他垂着头,向两人展示出的侧脸轮廓分明,那手中还抱着一盆颤颤巍巍的花。
看不出是什么品种,应该是自产自研究的,颜色偏粉黄,花瓣如姑娘的裙摆一般,褶皱极多。绽开的模样就好似在娇羞一舞。
是个好花。
冷千澈心道。
欧阳子轩伸出手,冷千澈眼尖,看到那手上还有着干涸的血迹,极其骇人。
他那沾满血迹的手轻轻碰了碰一朵花瓣,花瓣颤了颤,他的手也颤了颤。
“爷爷。”他出声。
是两人都能听到的沙哑。
冷千澈与言礼对视一眼,交换了个眼神,常年的默契让两人都把自己藏了起来。
静静听着欧阳子轩说话。
他突然嗤笑一声:“你瞧,我这不是能叫你爷爷嘛……”
欧阳子轩垂眸看着那花,露出了个想要平常笑但是却笑不出来的表情,他道:“老头子。”
沉默了一阵。
“看,你现在拿我没办法了吧?”欧阳子轩笑,“我就是叫你爷爷和老头子你都没办法回应我啦……”
说着说着,一滴晶莹的水珠掉到了花瓣上,那花瓣微微颤了颤,连带着周围的花儿也都一起颤了颤,就好似回应他一般。
“下雨了啊。”他道。
玻璃花房全是玻璃围着。
哪里有雨呢。
冷千澈在门外微微蹙眉,抿抿唇到底还是没进去。
言礼略担忧地看着他。
花瓣上渐渐滴落一滴一滴的水珠,好似露水一般,映在花瓣上在月光下透着莹润的光。花瓣在水珠的重量下颤得更多更厉害了,好似形成了水波一般的纹路,又仿佛是一位姑娘在为他跳舞。
月光照下来,映在玻璃上透着光,这百花好似成了舞台,月光便是那灯光,全都在呼应着那跳舞的“姑娘”,美轮美奂。
在场却无一人欣赏这美景。
玻璃花房所有的花儿都好似活了一般,每朵花儿植物都在摇曳着枝丫和花瓣,它们仿佛在狂欢。
却是一人的落寂。
欧阳子轩抬起眼,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下微微发红,他环顾四周,突然笑道:“老头子,瞧瞧,你养出来的还不只是我这么个没良心的东西——这些小家伙可都在送你呢。”
他开始对着面前的一盆花说话:“你放心,你留下来的私人遗产我都给你捐到慈善机构了,你养大的植物我肯定也会当弟弟妹妹来养,你书房的那些古书我都会给你烧下去的……”
自始至终,他从没有提过那私生子一家子半句话。
——老头子想着家庭和睦半辈子呢。
“……你的古董我会捐出去…哦,这是你的宝贝,不能捐。”
欧阳子轩声音渐渐从平静到微微的颤抖,他一直压抑到一整段话说完,到最后才颤抖着声线道。
“老头子……你能不能,别走啊。”
“爷爷,再看我最后一眼好不好。”
那少年被老人保驾护航出的骄傲在此刻彻底折断。
那道黑色的身影好似撑不住身上的重担一般,重重趴倒在地上。
压垮了一地的花儿。
言礼刚想要进去,就被冷千澈拉住了手腕。
回头一看,那少年表情依旧冷然,嘴角却微抿,冲他摇摇头。
言礼到底还是止住了脚步。
目光担忧地看向玻璃花房内的那伏在地上微微颤抖的黑色身影。
他的身体很瘦,这么俯下去,肋骨都显示了出来。
在万花中微微颤抖的样子更加显得渺小孤寂。
欧阳子轩眼角的水珠一滴一滴滑落,没入土地,消失无影。
“爷爷,再看看我好不好……”他颤抖着。
声音好似要被吞没一般的绝望。
他突然想到自己六年前离开的模样。
“臭小子,不好好学个名堂不许回来!”老人狠狠拍上他的背。
那时他怎么说的?
哦,他说——
“臭老头子!那小爷干脆就不回来了!让你一辈子看不到我!”
一语成谶。
“爷爷,子轩错了。”
往时那骄傲且桀骜的少年此刻仿若一个普通人,哭得撕心裂肺。
突然,他的眼前出现一抹亮光。
那是如星星点点般的荧光。
是他手中的花儿里发出的光芒。
肉眼可见的,每一朵花瓣都渐渐化作点点荧光,飞至玻璃花房的上空。
欧阳子轩呆呆地看着。
在最后一点荧光飞过去的那一瞬,整个玻璃花房内的植物都化作一点一点的流光飞过去。
月光撒到欧阳子轩的眼眸里,他那眸中是世间难见的奇景——满天花儿飞舞成零星光点,他仿佛置身于整个浩瀚星海之中。
太奇幻了。
欧阳子轩甚至忘记了悲伤。
直到那些光点化作一熟悉的身影。
欧阳子轩眼眸直直瞪大,他几乎是连滚带爬的起来,破音喊道:“爷爷!”
那光点在半空中,拼成的形状正是欧阳老爷子。他慈爱地看着欧阳子轩,连眼角的纹路都与六年前一模一样。
欧阳子轩那么一喊,光点都颤了颤,好似要散开,最后却在欧阳子轩心都要跳出来的情况下恢复原样。
“爷爷。”欧阳子轩轻轻唤道,那双眼睛里是浓浓的悲恸。
光点动了动,神奇一般的,那老人似是笑了笑,还张张嘴,嘴里的口型分明是“臭小子”三个字。
欧阳子轩忍耐已久的眼泪终于压抑不住,哗哗的流下来。
光点又颤了颤,这次好似是撑不住了一般,渐渐从下面开始,一点一点的散开。
欧阳子轩绝望大喊着想要抓住那点点荧光,却只能看着它们从他的手中一点点穿过。
大抵绝望便是如此。
可却留一线生机。
最后一点儿荧光又化作最初的的那盆花,花瓣上渐渐印出几个小小的字体。
【爷爷一直看着你,你是爷爷的骄傲。】
欧阳子轩最后又哭又笑,情绪管理系统彻底失效。
他别的什么都感觉不到,只觉得,自己在将要堕入地狱的时候,有人拉了他一把。
——
言礼不明白伏在地上哭着哭着就晕过去的欧阳子轩是怎么回事,在床上躺着都又哭又笑又崩溃大叫。
好似被梦魇到了。
他还没带他去医院,便见他却突然安静下来,眉眼舒展,分明是沉沉睡去了。
言礼这才松口气。
去找刚刚就离开了的冷千澈,却发现她反锁了房门,声音冷淡:“睡了就好,你也早点休息。”
言礼略感觉不太对,最后到底还是道了晚安便离开了。
他完全不知一道门背后的冷千澈到底是被如何数落的。
“啊啊你是不是又找死啊!”红羽抓狂大喊,“都说了这个地方有镇压元素之力的宝器,谁都不能使用元素之力!你是不是当我跟你开玩笑呢?!”
“没有。”冷千澈懒懒应了一声,还打了个哈欠。
“你就是不怕伤不怕疼!你真的不像人啊!你之前还说要让欧阳子轩自己成长!结果呢?你他妈竟然还给他编了个梦!你这忍受三天蚀骨疼痛图什么啊!?”
冷千澈没理他。
红羽更气了:“你……!行,下次别让我帮你把花房布置成你给他设的梦境一样!”
说完便转身进了空间。
冷千澈微微皱了皱眉。
倒不是觉得自己身上疼还是怎么着——这么多年什么疼没有试过,早就习惯了。
她在想幻术到底还是鸡肋。
若下次想要实质的攻击恐怕还得靠自己。
她相信自己的实力——但是几年后的家族大比比的就是元素之力。
若要打起来,不好搞。
冷千澈垂眸沉思:看来要想办法把幻术练成可以攻击的元素之力了呢。
这异想天开的事情别人想都不敢想,更何况冷千澈现在竟然都已经想好实施方法的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
第二日。
言礼本以为欧阳子轩今日会直接不起或者萎靡不振,眼神阴暗,完全不像是他认识的欧阳。
却没想他刚下楼就看到欧阳坐在餐桌前对他笑了笑,那笑容与他之前的笑容无异,好似什么都没有经历过一般。
言礼脚步一顿,就听到欧阳子轩招呼他们吃饭。
“言礼慕白慕寒来吃饭啊!今天的饭可是我大早上起来让管家去买的呢!快尝尝!”
那声音也是无阴霾的。
言礼和余家两兄弟对视一眼,眸内皆是问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