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南寺坐落在一个地理位置相当刁钻的地方,四面环湖,独独中间有座不大不小的岛屿,名为孤山,此寺便矗立在孤山之上。若想理佛,得划上小半天的船才能到。
萧静好被发配到这里已有二十天之久,只能说是度日如年。孤山上什么都没有,天天啃干馒头,吃到她生无可恋。
那日从金顶急匆匆离开,本以为还有机会上去,连行礼都没带走。因为那时她跟湛寂正处于“冷战期”,走时都没跟他好好告过别,她颇觉有些遗憾。
其实……她不太想来做交换僧。一路来的路上,淳离也曾问她,“之前你并不在名单里,师伯忽然把你名字添上去,可是你自己申请的?”
可能吗?萧静好心说,我还想着上金顶慰问师父伤势,照顾他饮食起居呢。
她如行尸走肉般边走边出神,酸笑道:“看来,是有人嫌我妨碍到她献殷勤了。”
淳离淳渊都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但只有萧静好清楚,自己不会无缘无故被加名字。
萧明玥留在梁州不走,自然是为了攻陷师父那尊石佛,但中间却多了她这么个碍眼的,把她支走,好制造机会独自相处,这还不明显么?说不定现在人都在金顶了,长得还那般漂亮,若是有心蛊祸,师父……不会破戒吧?
萧静好提着两支木桶在湖边打水,想起这些,抬眸眺望着梁州城方向,也不知为什么,深深叹了口气,哀怨又惆怅,只叹这漫长的一年将如何度过。
“叹什么气呢?”
说话之人声音如黄鹂,干脆利落。她回头,见满琦扛着大包小包东西站在不远处,探头笑得山花烂漫。
这样的人打着灯笼都找不着,路琼之眼睛怕是瞎了。她暗自嘀咕,见四下无人,才上前打招呼,“满姐姐,你怎么来了?”
怎么来了?满琦脑中闪过那只停在满府房檐上的锃亮白鹤,嬉笑道:“来给你送东西。”
“送什么?”她好奇地随便打开一个包袱,微微怔住,装的全是女儿家用的东西。
“你太好了,多谢多谢!”萧静好小声在满琦耳边说道,“真是雪中送炭,我还正愁这个月怎么办呢?那日走得匆忙,淳渊淳离两人都在我房里,我根本不敢收这些的。”
满琦应付式地一笑,觉得那声感谢受之有愧。
“二位谈什么呢?这么开心。”
话音是从松林里传出来的,两人都被吓一跳,猛然一惊,扭头看去——只见松下站着位男子,仪表堂堂风度翩翩,一身紫衣长袍,嘴角微微向上勾起,山鹰般眼睛定定看着这边。
满琦见是他,收敛了笑意,上前恭敬地行礼,“路大人。”
路琼之敲树干的手微顿,目不转睛望着她,欲言又止无数次,终是作揖道:“满姑娘。”
萧静好:“………”
真不晓得这两人要固执到什么时候。
路琼之半响才把目光移向萧静好,她问他:“你也是来给我送东西的?”
“正是。”
他修长的手臂撑在树干上,而此时满琦仍规规矩矩站在他面上,从远处看去,很像是路琼之把人抱在了怀里。
满琦意到到对方似故意耍流氓,错开身时,踩了他一脚,惊觉道:“大人见谅,满琦不是故意的。”
被踩的人脚都麻了半截,他眯眼打量着她,没来由低笑道:“你若是没踩够,不妨再来一脚?”
比花言巧语,此人可是健康城出了名的,她怎么可能比得过他?满琦没再看他,垂眸走开。
方走出两步,身后之人忽然说道:“你不必视我为洪水猛兽,四年前的事……”
“过去之事,大人不必再提。”她没料到他会在这种场合说这些话,忙出言打断。
路琼之果然也没再继续,满琦微微侧头,终是没敢转过身,只得继续往前走。
她好不容易结痂的伤疤,真的不想再被撕开。
十三岁那年上元灯节,她与家人走散,迷了路,惊慌失措到处找人。
路琼之那时正是鲜衣怒马的少年郎,自拥挤的人群中与她撞在了一起,他笑问:“小娘子可是满大人家的千金,我是路琼之,父亲是太傅路遥。你可是迷路了?不介意的话,我可以送你回去。相信我,我不是坏人!”
她见过他,所以知道他的身份,但他怕她害怕,便试图用各种方法证明自己不是坏人。那时候的路琼之还没有野心,也没有现在这般城府,纯粹是个皎皎如月的世家公子。
堂堂太傅之子,却十分耐心地扶她上马,还在前面为她牵着缰绳。
那一路月明千里,夜色迷人。
自那以后,满琦最美好的年华都是在默默追随他。
四年前听闻路家派人提亲时,她高兴得好几宿没睡。
也正因为两家联姻,路琼之的父亲在朝堂被人弹劾,说为了不混淆所谓“士庶天隔”的界限,世家族就必须不与寒门庶族通婚,一旦结成姻亲,路家便会被剔出世家大族的名单。
要知道南齐的世家和寒门,是有天壤之别待遇的,没人会蠢到为了结姻亲而丢掉祖上百年荣光。
当被路家退婚时,满琦有好几个月都在无眠和恍惚中度过。自那以后,她便认清了现实。
或许对于叱咤朝堂的路琼之而言,娶妻生子只是个步骤,娶谁都一样,失去了也不觉惋惜。
可他却是满琦的全部,失去了那份情,她宁愿悬壶济世终身不嫁!
一眨眼,自己竟喜欢了他如此多年。只可惜,终究不能一直做梦。有些人天生就不属于自己,罢了吧……
满琦从回忆的颤栗中回过神,满是伤情,她一步步往丛林深处走去,始终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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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啊,你愣着做什么?”萧静好见路琼之痴痴站着,忍不住拍了拍他胳膊。
路琼之回魂,打量了她片刻,微微一笑,“追什么?公主懂得还不少。”
她白他一眼,心说你就等着后悔吧。
“方才我们说到哪儿了?哦对,你也是来给我送东西的,是什么?”萧静好十分好奇。
路琼脑中闪过停在自家院子里那只锃亮的白鹤,“哦”了一声,差点忘了正事,于是从怀中掏出封信递给她:“你师父托我给你的。”
萧静好有些难以置信,这对她来说,是惊也是喜,有那么一瞬间,她感觉自己飘浮在了空中。
他的字体化成灰她都认得,信封上真真写着几个大字:“静好亲启”
作者有话要说: 手都断了也没能赶在十二点之前发,谢谢支持哒
第31章 、重逢
夜里青灯微亮,?萧静好在盯了那封信无数遍后,才肯规规整整地将它放在枕边,生怕把边角弄皱,?还特地找了本很厚的书将其夹在中间。
又与傲立在窗外的白鹤一阵大眼瞪小眼,才长叹息以掩涕兮,?恨不得奔走相告,?“我师父劳心费神托人长途跋涉,只为送我‘不得荒废学业’六个大字和一只锃亮的白鹤!”
那一刻,?她是真觉得沮丧,?既然都写书信了,?为何不多说点题外话?真是惜字如金到令人发指,第无数次感慨,?漫长的一年要怎么度过,她要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他?
可她又怕见他,不太敢面对心中逐渐燃起来的火苗,?既忐忑也惶恐。
荒草丛生的交流僧生活倒也过得安稳,学习,论法和劳动,这是她每天周而复始需要重复做的事。
自从路琼之来过后,寺里的生活一下生活条件就提高了,以前只能吃窝窝头,自那以后天天有米饭和配菜,吃得每个沙弥脸上洋溢着幸福快乐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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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萧静好跟淳渊两人去湖边打水,?听小沙弥们谈论道:“吃饱喝足,?挑起水来力气都不一样。”
“我们能吃上这样的斋饭,得感谢路大人,是他以个人名义,?捐赠给钟南寺大笔伙食费,每日才有专门的农夫从岸上送来新鲜蔬菜。”另一圆脸和尚回道。
有人又说:“我也听说了,可是……以往可没听过他以个人名义往哪座寺捐伙食费,为何忽然就捐给钟南寺了呢?”
“不仅如此,听说他还派人查了我们寺,确定是否有行为不轨或者居心叵测的人。”
………听去听来,萧静好终于弄明白了,心说:只怕路琼之是为我这个公主做的吧,都说要低调,他怎么还这么张扬,回头得说说他,不能这样搞特殊!
她再侧头,只见淳渊愣愣看着别处,不知看见了什么,瞳孔逐渐睁大,一脸惊魂未定的样子。
萧静好随他目光看去,只见岸边停着艘小船,从船上下来一队比丘尼,约摸有十来人,随着她们渐渐往这边移动,那为首之人……让她也惊了一头。
她始终记得,那日玄武大街,隔空与此女子相忘时,她一袭红衣长发飘飘站在阁楼上,佳人之姿,何等曼妙。
而此时……三千青丝剃了个干净,身上再无半点尘世气息。何以至此,萧静好说不出的震惊!
她从他们身身旁经过,眼中空洞无物,双手合十,冲两人行了个礼,“阿弥陀佛”。
淳渊眼眶通红,丹凤眼盯着那厢,情绪过激,抓着她手腕道:“朔朔,你在做什么?”
朔朔挣脱被钳制的手,退了半步,微微颔首,“佛子自重,贫尼法号净音。”
“你净什么音?不要胡闹,快回去。”淳渊急道。
朔朔面无表情,垂眸不再看他,只是浅浅一句:“兰柯一梦,皆是泡影,回不去了。”
她垂眸时有泪落下,转身带队离去。独留淳渊痴痴傻傻,哭哭笑笑。
“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他一遍一遍呢喃着,“兰柯一梦,终是泡影。”
萧静好哑然良久,不知该说什么。有那么一刻,她仿佛感同身受,那种感觉太真实,难受得只觉连呼吸都要停了。
“十五岁那年,有几次我下山喝酒,都遇见她在路边卖花。她说她家受贾赋的高利贷所害,父母双双投河自尽,只剩她一人孤苦无依。
我闲来无事,便陪她卖了几天花,最后她还送了我一束。”
“后来我又下山,见她没在原地卖花,一番打听,才得知她为了偿债,把自己卖进了歌舞坊,被那恶人贾赋强行夺去清白。
我常常会从窗柩外看她,有时候说说话,有时候就简单地空座着,只要能见到她我就十分开心。
你撞见我翻/墙那日……我们好上了。她问我能不能还俗带她远走高飞,那时我犹豫了。”
淳修说到此,自嘲地笑起来,“我真混账,她把我当做唯一的希望,我却犹豫。若那时答应她,也不会有后面的事。
就是你看见我进庭院那天,其实我是去告诉她要还俗娶她的,可出门时却遇见了贾赋……后面的事,你都知道了。”
萧静悲从中来,说道:“淳渊,不是每个人生来就是圣人,谁都会有懦弱和逃避的时候,成长的过程是循序渐进的,需要我们一步步去探索。”
见那厢哭笑,她继而道:“我一直知道你是个有担当的人,她纵使为尼又如何,你去同她说清楚,你们还俗再续前缘。”
淳渊被她逗得暂时忘了伤痛,“你是个真性情的人,会过得很快乐。”
过了片刻,他又自说自话,“可是世间之事……且能这般简单。罢了,我既入佛门,理应断掉情根。枉顾清规偷尝禁果,这一生都该为其忏悔,是我应得的报应。
湛寂师叔说的没错,有的东西,当我们没有能力去承受它所带来的后果时,就不要去触碰。”
他说罢弯下腰,挑水离去,嘴中碎碎念道:“凤侣鸾俦,恩爱牵缠何日休?活鬼乔相守,缘尽还分手。嗏!为你两绸缪,披枷带杻,觑破冤家,各自寻门走,因此把鱼水夫妻一笔勾!”
凤侣鸾俦,恩爱牵缠何日休……各自寻门走,因此把鱼水夫妻一笔勾!
萧静好揣摩着这句打油诗,像石头一般杵在原地,很久回不过神。
淳渊和朔朔的事让她受到了沉重的打击,不禁思索自己存在的意义是什么?若当初她母妃听她劝告,两人合伙搬倒宋依阮,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答案是她们那会儿搬不倒!就算她知道其中厉害,那之中千丝万缕的关系,却不是那时的她能解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