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说话,先看情况再说。
“估摸着是老董最近忙得团团转,一时间说话不过脑子。”
长缨点头, “既然这样的话那就得去医院里好好养一养,我之前生病那会儿也是浑身不舒坦, 住院休息一段时间就好多了。至于二厂的事情董厂长你不用担心,我会安排人去接手管理的, 肯定不会比你在的时候差。”
董厂长欲哭无泪——
我还没走呢!
他哪知道这位领导竟然就抓住自己那一个小错误就开炮了呢。
其他人给他说话开脱,又让这位领导抓住了机会恨不得当即把他的权给夺了。
他真是悔不当初,怎么就说了她那句“不管生产经营不懂其中门道”呢。
这女人, 可真他娘的记仇呀!
长缨笑吟吟的看着一旁帮着董常林说话的人, “李厂长你们纺织厂这边也效益不好吗?”
“那倒没有。”李厂长笑了笑,“只不过我们工厂这边也是处处花钱, 这不又打算建两个职工楼,如今也是囊中羞涩。”
长缨想了想, “咱们平川第一纺织厂是五六年建设的吧?”
“说是五六年, 其实这是个老纺织厂了,建国前就在生产, 后来三大改造这厂子公私合营,改造完成就逐渐收回了原本厂长的股份,就成了彻彻底底的国营工厂。”
“哦,这样,那这么说这工厂比我还要大上几岁,我五二年生人。”
李厂长笑了下,“那大了整整十岁。”
“那就是有着三十多年经营历史的老工厂了。刚才李厂长提到了三大改造,我想问下原本纺织厂的厂长现在哪里去了?”
李厂长愣了下,一旁负责会议摘要记录的李秘书回答道:“李厂长便是原本那位李老板的儿子。”
“原来是这样。”长缨笑了笑,“那这还算是你家的工厂嘛。”
这话让李厂长浑身一颤,只觉得这位领导是来者不善。
三大改造之后公私合营,就不再派发股息红利而是改发定息,工厂生产资料共有,哪还能说是谁家的工厂?这私底下跟媳妇发发牢骚,说说自家老子当年糊涂也就罢了,但哪敢在这种会上说呢。
说是在开玩笑,但这玩笑会要命啊。
李厂长连忙说道:“不敢不敢,只不过我从小跟着父亲在纺织厂跑,后来也是从工人开始做起的。”
“李厂长说的是真的。”李秘书又说了句,他把笔记本上的一张纸递给长缨,“这是他的工作履历。”
薄薄的一张纸,记录着一个国有工厂领导二十多年的工作履历。
看着长缨把那张纸拿过去,李厂长只觉得自己似乎被扼住了生命的喉咙,他呼吸都有些困难。
而伴随着她沉默的时间越来越长,他几乎屏住了呼吸。
“小李的履历有什么问题吗?”
长缨笑了笑,“小问题是有点的,我瞧着李厂长虽然是从工人开始做起的,不过没在车间一线干过多长时间嘛,李秘书给我其他厂长的工作履历看看。”
犹如仙家的百宝囊,李秘书很快便是抽出其他几分履历,“我就说嘛,李厂长在车间工作了三个月,这时间也忒短了点。”
会议室里,这些工厂的一把手哪个不是从基层干起来的?
在车间干了十年的也不是没有。
他们哪知道,一个会议桌旁坐着的这位,竟然只有三个月的车间一线工作经验,那还叫在车间干过吗?
只怕就是去哪里镀一层金罢了。
谁都没想到,长缨竟然把这些都调查了个一清二楚。
显然,对他们下手不是一时兴起,而是早就有这个打算!
“三个月的基层工作时间,按照这履历来说,李厂长在咱们平川市纺织厂工作那可真是屈才了。”
李秘书与之唱双簧,“主任这话什么意思?”
“没啥意思,就是想起我当初在沂县那边工作,我这从下乡知青到村里的支书还用了半年多时间呢,李厂长这速度比我快多了,按照他的才学那现在至少应该进省里的领导班子才合适,怎么还只是一个纺织厂厂长呢。”
论阴阳怪气,没人能比得过长缨。
她可是市里的一把手,只有她说人的份儿,谁敢跟她对着干?
李厂长觉得这三月天寒意逼人,后背都冷汗淋漓,“傅主任今天开会,不是为了筹集资金重建平川学院吗?”
“是啊,不过我这当领导的从来都是乱七八糟的事情一堆,这个扯出那个,新的扯出旧的这都是常见的事情。”长缨笑了笑,“不像你们工厂,只要管好你们工厂这一摊子事情就行了,撑死了就是上万名员工和他们的家人嘛,我这就不一样了,一百多万人口十个县都归我管。生病都生不起,唉。”
长缨这长吁短叹引得其他人心头一阵颤抖。
谁都知道,这是鳄鱼的眼泪,这位傅主任可从来不是什么主动给人示弱的性格。
但瞧着这么个年轻女同志一脸的苦笑,多少也心疼了下。
“不过这都是工作嘛,我现在关心李厂长也是工作。李厂长的父亲还安好吧?回头我去拜访一下,也是咱们的民族老工业家,当年配合政府决策,也是值得钦佩的老一辈人物啊。”
李秘书点头,“老人家身体还算扎实,过年的时候钱副主任有去探望。”
“那就好,对了提到咱们当年三大改造,我倒是想要问下诸位,咱们这一十三个工厂,有多少是私营转公营的,麻烦诸位举个手。”
会议室里一共十五人,与会的十三位代表有九位举手。
长缨点头,“那行,咱们说正事吧,既然是私营转为国有,想必当初的政策大家也都知道。”
什么政策?
这些年来国家政策多得是,也不知道这位领导现在说的是哪个政策。
这次长缨倒是没有卖关子,“我说的是当初四马分肥的政策,在座的年龄都比我大,对自家工厂熟悉的很,想来不需要我再仔细提醒吧?”
四马分肥!
李秘书当即领会到领导的意思,当初的一化三改让私营企业转变性质,公私合营过渡到国有工厂。
而在这个过渡阶段,实行的利润分配政策就被戏称为“四马分肥”。
企业利润一分为四,国家征收的所得税金、企业的公积金、职工福利奖金以及资本一方的股息红利。
这其中所得税占比大约三分之一,资方红利大概四分之一。
等到三大改造完成,也就是五六年左右,资方的股息红利就变成了每年5%的定息,原本是要发放七年,后来又延长了三年,发了十年之久。
这么个时间一过去,资方红利也好定息也罢早就成了历史长河里的一个名词而已。
如果他没猜错的话,领导的意思是想要在企业公积金这一块下手,毕竟这是企业的留存利润,这么多年积攒下来应该数额不少。
实际上平川学院的重建也花不了多少钱,就算是建设专家楼,能花的钱也十分有限。
这位领导可是带领过村民搞过窑厂的人,花钱不能再精细,再加上手里头没钱自然不会大手大脚。
即便是找这十三家工厂来,也没打算从他们这里拿多少钱。
但工厂这边的态度着实是个问题。
这是仗着人多势众就想要来欺负人是吧?
可傅长缨怎么可能会被人胁迫呢。
他们未免太轻视这位领导了。
李秘书觉得今天这场大戏还有的看呢。
会议室里其他人也反应过来,瞧着长缨的眼神都变了模样。
谁能想到,她竟然把主意打到这笔企业公积金上面去。
一时间会议室里鸦雀无声,仿佛燥热的夏日一般,一众厂长都汗水淋漓,觉得这日子格外煎熬。
能够把纺织厂那边的履历调查的一清二楚,这位领导之前可没少做功课。
只怕他们工厂的发展史人家一清二楚,想要随便找个借口遮掩过去,希望不大。
只不过到了这节骨眼,谁敢先开口呢。
先开口就背弃了他们十三厂联盟,那是要被戳脊梁骨的。
“怎么,都忘了吗?这还需要我提醒?”
“不用不用。”最后到底是前段时间刚被提拔上来的第一造船厂的厂长谢国庆开了口,“只不过各家情况不太一样,这笔款子留存也不知道具体有多少,不知道傅主任您这边需要多少,我们尽可能的来给您凑齐。”
第一造船厂到底是平川市第一大厂,他开口说话合情合理,其他人也不好说什么。
第三机械厂的孙厂长连忙开口,“是啊傅主任,咱们都有难处,不过到了我们工厂尽社会责任的时候,我们也不会退缩的。要不您先说个数,我们好有心理准备。”
“我又不是那魔王,你们其实也不用害怕,今天请大家过来,主要是想着和大家商量下而已。只不过咱们这会开的似乎不太顺利。”长缨笑了下,“搞得我像是那黄世仁似的,至于吗?”
不至于,当然不至于。
只是他们一开始有轻视之心,压根没想到这人先是抓董厂长言语间的错误放大问题,紧接着又开始找纺织厂的茬。
这两棒槌下去,这才把事情挑明。
实际上谁能禁得起这般细查呢?
只不过当初市里头点到为止,也只是清查工会的事情,没有祸及到他们。
如今看来,这位领导年轻归年轻,可心里头门儿清呢。
“要不孙厂长你说说看,你们三厂能提供多少帮助。”
李秘书听到这话低下头,嘴角都挂上了笑意。
领导这一招以退为进用得好,其实这些工厂都是大户,要他们拿出些钱来并不困难。
但一旦市里头先开口,这就落了下风——分明是要挟工厂,工厂不得不给钱嘛。
如今要工厂先说出这个数字,领导只需要对数字表示出异议或者满意就好。
是你们工厂主动要帮助解决问题,可不是我霸道强横。
虽说就是那么回事,但手段方式截然不同,效果是不一样的。
这个问题先推到了孙厂长这里,这让孙厂长十分头疼。
那给多少合适呢?
一万是不是太少了点?如果给十万的话,那是不是太多了?
孙厂长思索再三,比划出拇指和食指,“傅主任您觉得这个数字怎么样?”
这活像是在黑市上交易,不过在黑市里人都是袖口里讨价还价,而现在是直接把这价钱摆到桌面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