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我小时候，这路两边都还有人家，如今就剩下破旧的茅草房了。”
管明在大江府当客卿都三十余年了，听见这话他也有点感慨，道：“从上一任府主开始，朝廷就免了大江府的赋税，外头种田的农夫一年比一年少，田地荒废了，自然也就没人了。”
跟管明说了两句，顾棠又被人叫住了，这人叫郭枚，年纪不大，寒暄两句之后就试探性地问了一句，“顾小姐是怎么精通雷系功法的？尤其是看你施法的速度，不像是我等方士自己研究出来，倒像是有门派的道士们学的功法。”
方士跟道士某种程度上其实是一回事儿，用的都是法术，方士里头能力强的，功法突出的，收徒弟传法术，做大做强之后就形成了道门。
从学习法术的角度讲，就好比大家都会做菜，一个是自己琢磨的，一个是上了培训班的。
自己琢磨的中间会走弯路，什么都得从头学起，不像上过培训班的，水怎么加盐怎么放都知道。
顾棠笑了一声，特意扫了姬昱江一眼，这才含含糊糊地推辞道：“我父亲毕竟是府主，家里有些典籍也不足为奇。”
姬昱江松了口气，他有点害怕，主要是事情超出了他的控制。
他一边觉得要是顾棠真的死了多好，可是一边又觉得……她现在这样也挺好的。
成了鬼，跟庆王爷的婚事肯定是不做数了。
他虽然克妻，但她如今已经是鬼了，难不成他还能把鬼克死？
不行！他修的是无情道！
……或者他能用她来磨炼道心？为了天下苍生，这时候就不能太计较个人得失。
若是真的能引得上天开眼，也是有她的功劳的。
“你总瞧我做什么？”顾棠一句话打断了姬昱江的思绪，说得还挺直白，直白到往想吵架那个路子去了。
“可是我有什么不妥？你是第一个出言反对我一起的人，如今都走到这儿了，我既不觉得累，也不觉得苦，你是不是不高兴了？”
姬昱江一阵的错愕，沉下脸问道：“顾小姐何出此言？”
顾棠又重复了一遍，“你总瞧我做什么？”
姬昱江一甩袖子，“无理取闹！”
“你这人，又要——”
管明哈哈笑了两声，当了个和事佬，“他是到了瓶颈正发呆呢，顾小姐莫要见怪。”
顾棠叹了口气，“一会儿真遇见什么，你可千万别发呆。”
姬昱江冷哼一声，不说话了。
山里天黑得早，建木林里又多是长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大树，外围这一圈还算好，到了里头树冠能把天都遮住。
他们临近中午的时候出来，差不多走了两个时辰，天基本上已经黑了。
“就在前头，转过这个弯——”
管明话没说完就打住了，那个破旧到窗框都没了，只剩下泥墙的山神庙里有光。
四人一鬼齐齐停下了脚步。
顾棠再次给了姬昱江一个挑衅的眼神，小心翼翼带了点慌张问道：“里头是什么人……里头是人吗？”
姬昱江才被顾棠激过，一路走过来也没怎么说话，闷着头想了一路，情绪完全没发出来，看见顾棠这眼神他就冲动了。
“你们等在此处，我先去看看。”
但是说完他就有点后悔，姬昱江很是谨慎地给自己拍上了轻身符，隐匿符，还加了一张防护物理伤害的金刚咒，含了一颗防止心灵震慑的凝心丹，最后还来了一张防止法术伤害的八宝符，这才小心翼翼地往山神庙去了。
顾棠专门等他走出去两步，这才又轻轻松松来了一句，“不过敢在山神庙里待着的，应该不是邪魔歪道吧？他们还点着灯，若真是什么妖魔鬼怪，不如静悄悄等在门背后埋伏更好。”
还有一点她没说，作为一个鬼，她觉得山神庙里的气息是人，还是名门正派的那种。
姬昱江脚步一点都没有踉跄，就是动作稍微快了一点。
他很快绕过山神庙那半截土墙，进入了山神庙。
大概也就是一两分钟，姬昱江就再次出现了，按照山神庙的面积估算，差不多也就是绕过土墙进大殿看了一眼，然后就直接出来。
“里头是太溪崖的道士。”
剩下几人精神都是一振，太溪崖是大杭王朝最强的道门，掌门人还有个天师的封号，哪怕当不了外门弟子，结个善缘也是好的。
这时候管明不那么谨慎了，他笑了两声，道：“若是有太溪崖的道长们在，至少今天晚上不用太担心了。”
顾棠跟在后头，一起进了山神庙。
这些方士都看不出来她是鬼，但里头那位太溪崖的正规道士可不一定。
虽然她身上没有血腥气，修炼的还是正宗的道法，但是非吾族类其心必异的人也不少，总之要稍微谨慎一点，走在最后方便随时逃跑。
一行人转过破败不堪的围墙，往前走了两步，到了里头的大殿。
顾棠先看见的就是供桌上的一盏小油灯，这八成是个法器，毕竟巴掌大一盏小油灯，是没法照亮整个大殿的。
下来就是站在供桌前头那两人。
年纪都不大，穿着太溪崖的道袍，上头莹光流转，灵气十足，明显也是个法器。
这边四人一鬼在打量那两位道士，那边两位道士也在打量这边。
为首的那人目光扫过姬昱江，眉头皱了皱，等再看到顾棠的时候，眼睛里满都是惊讶，不过没什么多余的动作。
这眼神，很明显他看出来了。
顾棠冲他笑了笑。
另外一位道士也是一脸惊讶看着顾棠，顾棠也冲他笑了笑。
这位道士叹了口气。
为首那人道：“贫道九荒。”
另一人接着道：“贫道无庆。”
等大家互通名号，管明客客气气道：“我们是大江府的客卿，三月前有一蛇妖过境，府主不幸遇难——”他稍微顿了一下，让了顾棠出来。
“这位姑娘便是府主的女儿。我们是来看看那蛇妖留下来的痕迹，以此推测它是否还会回来。”
两位道士对视一眼，九荒道：“我们也是追踪那大妖的痕迹过来的，如此正好一路。”
“甚好！”管明笑道：“不怕你们笑话，有了两位道长，我们这些人是真的不用担心了。”
当下几人分别选了地方，稍稍整理一下就分开休息了。
顾棠坐了没一会儿，就起身道：“我出去看看，就在庙里。”
她第一次进山，而且这地方也算安全，除了管明交待两句“别走远”，倒是也没人反对。
管明道：“她父亲就是死在三个月前的大妖过境，她还是第一次进山——不过她那一手引雷术是真的干净利落，叫人好生羡慕。”
姬昱江忽然站起身来，道：“我去捡点柴火，天气虽然不冷，不过也要烤一烤干粮，晚上有个火堆，也防止野兽进来。”
解释的这么详细，一听就是心虚，不过跟他同行的其余三人都在忙着跟太溪崖的道长们搭讪，心思完全没在姬昱江身上放。
两位正经道士倒是又互相对视一眼，九荒稍微往后坐了点，手上掐了个诀，元神出窍去了，留下一副凡胎坐在无庆身边，只能做些基本的动作，嗯嗯啊啊两声。
无庆又把话题引到了顾棠身上，道：“那她是挺可怜的。”
管明道：“我们早上过去的时候，她同她母亲正跟代府主商量要搬去别的府。”
无庆哦了一声，道：“她这个年纪，竟然没有成亲吗？难道连婚约都没有？”
管明犹豫了一下，道：“有的，据说当初给她定了庆王爷，就是——”
不管什么年代，八卦都是最引人注意的，几人说得痛快，也就没工夫管别的了。
姬昱江已经出了大殿，追着顾棠过来了。
顾棠没走远，她觉得姬昱江肯定得出来，再说她就是为了钓鱼，所以她就站在大殿后头，一出来就能看见她。
鬼走路可以没有声音，人同样可以，但是姬昱江不敢，他要是一出大殿就用轻身咒消音，跟他同行的几个人不知道怎么样，但是太溪崖的两位道长肯定就要起警惕了。
所以顾棠听见了他走过来的声音，她没转头，轻声道：“这庙其实挺大的，正殿光山神就供奉了三座，后头供人休息的客房都有两排。”
姬昱江有点懵，他完全不知道顾棠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顾棠打的就是这个主意，她转头看见姬昱江一脸摸不着头脑，然后轻笑一声，“你开不开心？”
姬昱江：“？”
“我帮你保守秘密了呀。”顾棠道：“我没说是你杀了我，这是我们两个的小秘密，你开不开心。”
姬昱江完全没有开心的感觉，因为跟不上节奏也跟不上顾棠的思路，而且顾棠语气非常糊弄人，他只有被嘲笑的感觉。
他的脸色慢慢变红，手不自觉抬了起来，指尖捏着的那张符纸上已经有灵气流转了。
顾棠虽然没看，但是她能感觉出来。
她叹了口气，道：“我要是你，我就不会这么冲动。你伤好了吗？你能保证一击击杀？”
“你是鬼！”姬昱江咬牙切齿道：“人鬼殊途阴阳异路，里头那两位太溪崖的道长要是知道你是鬼，他们比我动手早！”
“你别动手哦~我会叫的。”
姬昱江又是一脸摸不到头脑了。
“我会告诉他们，是你杀了我的。”顾棠昂着头，鬼也飘了起来，从物理上造成了居高临下的形势，冷冷道：“你当了我父亲的客卿，你又杀了他的女儿。”
“我在修无情道！我是为了天下苍生！”
顾棠摇了摇头，“不是的。你这是解决不了问题，就去解决造成问题的人，而且这问题都不是我造成的，你这就是无能迁怒欺凌弱小。其实我觉得你应该自我了断的。是你动情又不是我动情，你应该解决自己才对，你看当了鬼多自由。”
顾棠在空中转了一圈，还造了点光影花瓣特效，“鬼修也挺好的，说不定换个存在方式你就悟了呢？”
姬昱江人快裂了。他手上那符纸一亮一灭，就像他的心情一样，在崩溃边缘反复横跳。
“你——我不会饶了你的！”
顾棠叹了口气，“我知道的，毕竟你都把我杀了不是吗？你还想怎么不饶我？再杀我一次？打得我魂飞魄散消失在这方天地间？就像你一开始打算的那样。”
随着她话音落下，她胸口又开始喷血了，她还掉了个眼珠子出来。
姬昱江下意识后退一步，他这两天做梦梦见的全都是这个，都快成心理阴影了。
顾棠往前飘了一点，“你不是说你喜欢我吗？你就是这么喜欢我的？那你前四位夫人呢？也是喜欢到杀了她们吗？”
“那我这个样子你也喜欢吗？”她往前走一步，身上就喷点血掉点东西，跟古代的鬼不一样，顾棠是正经学过人体解剖生理学的，她能控制一块块肌肉，一根根骨头这么按照层次掉下来。
姬昱江是真的想动手，但是这个地方动手风险太大，他再次后退一步，撂下一句狠话道：“我去捡树枝，你好自为之，不然我要替天行道，要你化作灰飞！”
顾棠跟着他飘了一小段，恢复了正常的样貌，幽幽地说：“你是人吧？人死了只能变成鬼，你这么仇视鬼干什么？咱俩早晚一样，人不就是鬼馅儿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