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再言话,也无心言话,身子也太过疲惫劳累,待静默半晌后,终是抑制不住的合了眼。
却待她彻底睡去,烛火摇曳里,蓝烨煜竟是突然睁了眼,那双深邃无底的瞳孔却积满了温和,静静的将思涵凝望,待得许久许久,屋外的海风与海‘浪’都全然消停之后,他终是神‘色’微动,极轻的将思涵稍稍推开,而后缓缓起身,披了外袍便踏步出屋。
此际的屋外,四下皆一片沉寂。
周遭海域已无鲨鱼破水之声,四方之中,也清净宁寂得令人头皮发麻。
他抬眸朝前方那光影尽头的海域扫望,则是片刻,伏鬼缓步上前,恭然一拜,朝他极轻的唤了声,“皇上。”
蓝烨煜应声回神,目光朝伏鬼落来,神‘色’微动,淡然出声,“今夜船行到此为止。吩咐下去,原地停船,养‘精’蓄锐。”
伏鬼微微一怔,却又片刻后,当即而应。
蓝烨煜继续道:“今日派遣出去探路之人,可有人回禀消息?” 伏鬼缓道:“两千精卫,独有一人满身重伤的归来,且带回的消息是,前方两里之地,有重兵埋伏。”
他嗓音极沉极紧,纵是此生中见惯了拼斗与杀戮,但此番的心境终还是忍不住摇晃与紧张。只因,大英之人非同寻常国都之人,且大英的兵力,定也是极为凶悍,难以对付。
只奈何,这话一出,蓝烨煜面上却无任何变化。
他目光依旧幽幽的落在前方海域的尽头,尽情凝视着那方毫无光线抵达的无尽黑暗,待得兀自沉默片刻,他才漫不经心的道:“比起大英五千兵卫的有来无回,我大周两千精卫中有一人归来,已是极好。”说着,嗓音稍稍一挑,“传令下去,诸军今夜好生歇息,待得明日一早,强攻大英。”
伏鬼恭敬而迎,嗓音极是厚重刚毅,说着,面色微变,目光再度在蓝烨煜身上逡巡片刻,随即再道:“皇上,听那独自归来的精卫言道,此际我军早已入了大周边境。”
是吗?
已入了大英边境?
蓝烨煜眼角微挑,对此倒是略生微诧,却又是片刻后,他面色便全然恢复如常,整个人心神也再无起伏,依旧是待得沉默半晌,他才漫不经心的回话,“朕知晓了。”这话一出,便再不出声。
伏鬼也不敢久呆,当即出言告退,随即自顾自的转身行事。
周遭气氛,也骤然全数的沉了下来,无波无澜之中,压抑尽显。
待得许久,身后突然有脚步声缓缓而起,极慢极慢。
蓝烨煜静立当场,一动不动,待得片刻,直至那脚步声彻底停在他身后不远,他才慢腾腾的出声道:“手臂的伤可是包扎过了?”
他问得极为随意。
只是这话一出,却让身后之人微微一怔。
则是片刻,那身后之人才再度上前几步,站定在了蓝烨煜身边,随即寻着蓝烨煜的目光一道望在了前方海域的尽头,低沉道:“自是包扎过了,总不能让手臂一直流血才是。只不过,大周皇上如何知晓我受伤的?”
这话一出,蓝烨煜才稍稍转头过来,那漆黑深邃的瞳孔凝向了身旁之人。
“当时打斗虽为混乱,但你江云南为护思涵脊背而被大英之人砍伤之举,朕自然看在眼里。”
江云南神色微动,沉默片刻,随即勾唇笑了,“大周皇上倒是好眼力。”
“常年刀尖上摸爬滚打,若无好眼力,岂能活到现在。”蓝烨煜懒散而笑,说着,嗓音稍稍一挑,“今日你护思涵之举,朕日后定会奖赏于你。”
说完,便自袖袍中掏出一物朝江云南递来,“这金疮药极是有效,一宿之内便可让伤口结痂,你且试试。”
江云南并未伸手来接,仅是垂眸将蓝烨煜手中递来是瓷瓶扫望,待凝了片刻,他才薄唇一启,只道:“我为长公主挡剑,本为我江云南职责,是以也无需大周皇上来感激于我。只不过,既是大周皇上好心给药,我江云南自然也不能扫了大周皇上面子。是以你这药,江云南便承了,多谢。”
说完,便自然而然的抬手,接了蓝烨煜手中的瓷瓶。
蓝烨煜面色分毫不变,并无半许诧异,仅是稍稍收手回来,继续道:“明日便将与大英彻底硬拼,到时候场面极度混乱,你必得趁两军大乱之际携思涵先行离开,直入大英国都,中途,不可有任何停留。”
江云南瞳孔微缩,面上的淡笑终是全然消却了下来。
“大周皇上今夜一直立在此处,莫不是就为了等江云南出来,从而与江云南说这话?”
仅是片刻,他低沉沉的问。
蓝烨煜并未回话,仅道:“朕方才之言,你听还是不听?”
江云南面色逐渐陈杂,扫蓝烨煜两眼,随即便将目光从他面上挪开,仅是极为幽远的凝在前方远处,低道:“江云南一路跟随而来,并非是想与长公主作对,而是,想护长公主,在长公主面前留得好印象。江云南不愿做恶人,这点,大周皇上也该知晓。是以,明日大战之际,江云南若执意要带走长公主,定会彻底得罪长公主,如此于江云南而言,无疑是全然违背江云南初衷。”
说着,嗓音越发一沉,继续道:“再者,长公主对大周皇上本是极为……上心,她心系于你,甚至,爱你。便是今日恶斗,她眼中便只有你的安危,甚至连江云南是否为她受伤都全然不知。她就是那般深刻的将大周皇上记在心里,看在眼里的,倘若江云南执意要违背她的意愿带她走,她定会,恨死江云南。”
“你初衷不过是要入驻思涵后宫。若思涵性命受危,你之初衷依旧无法实现。”
江云南叹息一声,幽远怅惘的笑了,“往日江云南极是抵触大周皇上,只觉你是凭靠满身的算计才得到长公主心里,是以心有不耻,极是轻蔑殊待。但如今这接二连三发生之事,江云南终算是明白过来,大周皇上啊,也是动了情,且你与江云南,甚至与展文翼最是不一样之处在于,你在意长公主,但也能狠得下心放手。你本是爱极了长公主,却能将长公主推给别的男人来护,甚至每番在风雨来临之前,你都会将长公主的后路全数铺好,算计好。江云南承认嫉妒你,嫉妒你得了长公主的心,也嫉妒你精于算计,许是江云南此生也都无法真正得到长公主的心,但无论如何,江云南终还是要提醒大周皇上一句,也许你为长公主所做的一切,算计的一切,都并非长公主真正所愿,更也非长公主想要。甚至于,也许你最终是凭借你的算计彻底护得长公主周全,但长公主不会感激你,甚至还会责骂与埋怨你,又倘若大周皇上当真有个什么闪失,令长公主不曾见得你最后一面,想必那时候,长公主定会抱憾一生,自责一生。”
蓝烨煜瞳孔越发一缩,清俊的面上展露出了几许森然。
“有些话,尚且轮不到你来提点朕。”
仅是片刻,他阴沉沉的出了声。
江云南怅惘而笑,薄唇一启,继续道:“是了,江云南卑微鄙陋,且又是风尘低贱之人,何来有资格提点大周皇上。但旁观者清,江云南也不过是好心建议罢了。再者,江云南是东陵之人,并非大周精卫,此生不受大周皇上任何命令,倘若大周皇上当真有心让江云南在明日混乱之际带走长公主,此事,自然也得大周皇上与长公主商量好了,且长公主同意了,江云南才可如此照做。若是不然,此事便免谈,大周皇上能做出让长公主抱憾甚至伤心之事,但江云南做不出。江云南茕茕孑立,此生已无什么追求,独独盼长公主怜惜恩宠,是以啊,长公主不喜不愿之事,江云南,断然不会做的呢。”
嗓音一落,唇瓣上的弧度越发而深,朝蓝烨煜也笑得越发风情。
随即,眼见蓝烨煜满目深沉的凝他,但就是不回话,他则轻笑两声,兴致缺缺,继续道:“时辰已是极晚,江云南便不耽搁大周皇上了。长公主正独自在屋中就寝,大周皇上也早些进去陪伴。说来,大周皇上如今虽有重担在身,但既是长公主在身边,也望大周皇上好生珍惜,莫要轻易推开。毕竟啊,想得长公主上心的男人比比皆是,江云南也正虎视眈眈,倘若哪日大周皇上当真伤了长公主的心,亦或是当真决绝的推开长公主了,那时,便也莫怪江云南与展文翼趁虚而入了。”
懒散的嗓音,柔然风月,似如随口道出的一般,待得这话落下,他也未顾蓝烨煜反应,随即便转身缓缓离开。
周遭极为难得的静谧,无声无息,甚至连风声都未起,只是待缓步入得偏屋后,江云南似如浑身脱力一般,整个人缓缓屈身下来,颓然的坐在了地上。
思绪翻涌,一股股不平嘈杂之感肆意升腾,他开始咧了咧嘴,自嘲不定的笑。
从不曾想过,他江云南竟也有如此大义凛然之际,竟会主动将自己极是上心追逐之人推还给别人!他一定是魔怔了,一定是这些艰苦行路的日子将他心底的野心埋没了,只是而今突然回神过来,理智一涌,也会突然觉得不平,不甘。
他忍不住抬手大肆敲击自己脑袋,却是刹那之际,手臂竟陡然锥心般疼痛,他抑制不住的倒吸了一口气,这才陡然回神,整个人也骤然全数清明,浑身也蓦地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虽是出自风月,虽是早已成鄙陋之躯,虽是当过千人骑,万人枕,但他的心终还是在跳动,终还是有所追求,只奈何,只奈何那个人啊,不喜他呢。纵是他使出浑身解数,将满身的柔媚风骨卸下,那人,终是不喜他的。
夜色沉寂,深沉幽远。
有精卫逐渐开始斩断了船只相连的绳子,待得所有船只自行稍稍散开少许,随即便全然而停。
海面平静,各船也极是平静。
待得海面逐渐有氤氲雾气升腾之际,伏鬼才再度归来,眼见蓝烨煜仍立原地,便忍不住再度开口,“皇上,此处凉,皇上回屋中休息吧。”
短促之言刚刚落下,蓝烨煜便全然回神过来,随即抬头朝伏鬼扫了一眼,薄唇一启,慢腾腾的道:“伏鬼,你说,倘若你心系一名女子,你是想让她与你共担风雨,生死不定,还是,想让她彻底离开,独自安好?”
伏鬼一怔,面色起伏,极是为难的道:“皇上,伏鬼不曾有心仪之人,是以,是以不知此话该如何回。”
说着,眉头又是一皱,继续道:“不若,不若属下去将高良寻来。这些日子,高良对东陵大公……对司徒凌燕极是照顾,想来是极为心系于她,是以皇上这话,高良该是能答。”
“不必了。”不待伏鬼嗓音全数落下,蓝烨煜便淡然幽远的出声,说着,神色微动,继续道:“司徒凌燕如何了?”
伏鬼顿时敛神一番,刚毅严谨的道:“上次司徒凌燕大撞东陵城门,头颅受伤,纵是性命保住了,但还是极为痴傻,甚至痴傻得都不认识高良,不认识任何人了。”说着,眉头微微一皱,继续道:“皇上,此行带着司徒凌燕终是累赘,且东陵太子此番不一定在大英,是以,许是携着司徒凌燕上路,也该是未有任何作用……”
他这话算是在硬着头皮说出来的,虽明知略微与自家主子之令有所违背,但他终还是想提醒一番。
毕竟,此番行路艰辛,且那司徒凌燕犹如傻了一般,做不得任何事,便是行军赶路,都得高良绑在身上策马行路,着实累赘。
只是这话一出,便见自家主子面上仍是未有任何变化,一时之间,他心底越发起伏,倒也不知自家主子究竟是何心思。却是正待略微心紧之际,无波无澜的气氛里,便闻自家主子终究是慢腾腾的出声道:“东陵覆灭,东方殇独自逃亡。那人最是重情义,只要司徒凌燕在手,不愁那东方殇不会出现。”
伏鬼眉头越发而皱,犹豫片刻,再度道:“虽是如此,但许是东方殇本就不在大英,是以,便是此番将司徒凌燕带至大英,许是也无法……”
蓝烨煜神色微动,不待伏鬼这话道出,便懒散平缓的出声打断,“他会出现。”
伏鬼神色微变,下意识噎了后话。
蓝烨煜继续道:“明日便会与大英恶斗,到时候场面混乱,司徒凌燕的性命何人能顾。那东方殇并非傻子,倘若当真要救司徒凌燕,定会在大周与大英开战前亦或是开战时,拼尽一切的出来救司徒凌燕。那时,朕便要让东方殇彻底有来无回,也会将东方殇这领军杀大周先帝先太子的罪魁祸首,也无论如何都要将他交给思涵,让思涵,好生报仇。”
这话入耳,伏鬼瞳孔一缩,心底震撼起伏,一切的一切,也终是全然明白过来了。
自家主子历来心思通透,为人极是精明,步步算计,他伏鬼一直都不赞成将司徒凌燕这累赘一直放在军中带着,但如今听了这话,他才突然明白过来,许是自打出发大英之际,自家主子便算准了长公主会来,是以,他一直将司徒凌燕留在军中,是为引出东方殇,从而,无论如何,都会将东方殇彻底交给长公主处置。
毕竟,东方殇是领兵攻了东陵之人,也是长公主一直念着要杀之人,而自家主子便也一直都将此事放于心底,便是此番大英当前,竟也仍是不忘为长公主寻出仇敌。 伏鬼心生复杂,一股股怅惘叹息之感也越发在心底肆意交织,纠缠萦绕,排遣不得。
情深不易,太过付出也是不易,只是自家主子如此面面俱到,便是他这局外之人看着,都觉得累。他伏鬼虽不曾历经人事,更也不知所谓的情爱究竟为何,但即便不曾历经,但也算是见过,是以,依他之见,若两人当真相爱,便是相互扶持,相互理解,相互辅助,只奈何自家主子太过强大,太过执拗,太过想将一切之事都做得完美,是以,才会如此的面面俱到,却又劳累伤心。
思绪至此,一时之间,伏鬼有些说不出话来。
待得半晌之后,他才稍稍回神过来,强行按捺心神一番,才道:“皇上之意虽是好,但皇上许是终归不曾在意长公主的感受。许是在长公主眼里,擒拿东方殇之事可早可晚,而皇上身上的旧伤与日后命途,才是长公主最是关心的。”
他并未回自家主子的话,而是站在思涵的立场相劝。
只是他着实太知自家主子的执拗之性,是以这番话说出来后,他心底也是全然无底,甚至也极是认定自家主子绝不会将他之言听入分毫,只是这回,便是他嗓音落下半晌。